揭榜

    武周妄延数十载,唐不得复辟,宋无以相继,新朝既立,原史乱矣。

    等等……何为原史?

    莫名的念头于脑中一现即逝,紧随的疑惑却久久盘桓心间,古因仰首直望着崇墉百雉的洛阳城,半晌没琢磨出个所以然。

    “阵师……阵师?”

    古因回过神,见开口的是上前打探消息折返的车夫,便点了点头。

    那车夫本是临近州县的一名行脚商人,因家里小儿走失得古因一语指引方位,遂感恩图报地驱车将其一路送来,此刻答话亦是恭敬有加、知无不言:“昨日正赶上花朝节,不少画舫下了洛水,哪料想刚入夜竟全不见踪影,今上当即下旨封锁整座城池,晚一些又放出皇榜招贤纳士,阵师现在要进去恐怕不容易。”

    古因:“可曾有人揭榜?”

    车夫:“这……应当未有吧。”

    沉吟片刻,古因将掌中代执的马缰还予车夫,转身从车厢内取了行囊缚于肩背,待道袍广袖重新垂定两侧,方作一揖以辞别:“多谢足下仗义相送,青山绿水,有缘再会。”

    车夫面露迟疑,嘴唇几度翕张,终是轻叹:“阵师自非等闲之辈,只是此去仍须小心,天家的差事历来难办啊。”

    古因笑了笑:“足下亦是,归途无趣,不妨往你我曾路过的奉子泉源头走走,兴许能在滩底摸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车夫深施一礼,默默驾车返程,古因则待蹄踏轮辗渐远,才不动声色地混入人流。

    越近城门越感群情鼎沸,有哭求哀嚎的,有埋怨咒骂的,更有惶惶于百花降怒的,若非顾忌着侧旁那队面含煞气的守卫,想必早已闹起来了。

    稍稍徘徊一阵,古因便觉头疼——且不论揭了后该如何去应对,单挤至榜前就要费好些工夫,自己还是女扮男装,平日里最惧与人挤……不过也不是没办法解决。

    想着,古因退回人堆外沿,又向下风处略挪移,随即掏出数节竹筒开始捣鼓。

    ……

    “道长是在弄吃的么?”

    闻言,古因诧异抬眼。

    跟前半蹲的是个短褐穿结的垂髫小子,脸上灰扑扑,手下脏兮兮,倒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颇具些灵秀,此时正好奇地盯着刚被古因置入物材的竹筒:“虽然香味很淡,但是勾得夭夭肚子都饿了。”

    真是个嗅觉敏锐的小孩……似乎有什么不错的点子瞬间冒了出来。

    古因继续慢条斯理地将水注入竹筒:“这不好吃,想吃好的要进城里。”

    小孩一边巴巴瞧看,一边鼓了鼓腮帮子:“可是卫叔伤着,进不了城里啊。”

    轻晃竹筒的动作微一滞:“卫叔是谁?”

    小孩像是终于碰到比竹筒更有趣之物,抬起的小脸上眸光熠熠:“卫叔很厉害哦,经常带夭夭飞来飞去呢。”

    古因:“……”飞来飞去?

    小孩:“卫叔还喜欢飞到大树上,那棵那棵,瞧见了没?”

    发现自己被箭瞄着的古因:“……”

    无故泄漏了行藏的大胡子:“……”

    古因虽对武术功法一类不甚了解,却也能猜到携人走壁十余丈并非寻常,如今遭逢这样一位高手持锐器以相挟,若还将小孩视作一般家世出身的便太过愚钝了,只不知此番交底中虚张声势占了多少。

    姑且再试探一次吧,牵涉深的话就算了。

    古因小心封上竹筒,开始一一收拾残料:“夭夭的卫叔仿佛没有伤很重。”

    小孩顺手帮忙递了几样:“道长不要生气,卫叔是怕夭夭遇上恶徒,可夭夭清楚道长不是的。”

    古因拂了拂衣摆:“你怎知晓不是?”

    小孩左右望望,一副神秘之态,原本清亮的嗓音亦压下些许:“因为夭夭早就发现,道长生着的是鹤眼。”

    古因勾勾唇,极为配合地低声追问道:“鹤眼又作何解?”

    小孩语气一正:“族中长辈曾跟夭夭说过,鹤眼主贵,志节清高,若是遇之,应知其品格如鹤立鸡群,绝非恶徒。”

    古因:“……夭夭记性不错。”相面术中倒还真有那么一说。

    被夸的小孩明显松快了下来:“道长过奖,其实像道长这般好看的,若说是有神通的仙人夭夭便信了,若说是有歹心的坏人夭夭才不信。”

    古因摇头失笑:“神通算不上,能带夭夭进城的妙法确实是有一个。”

    小孩:“道长,嗯……师父,对,师父尽管吩咐,夭夭和卫叔必定会全力相助。”

    忽然多了两名弟子的古因:“……”

    被卖得十分彻底的大胡子:“……”

    萍水之交共谋一事,或假远房之亲,或借同乡之谊,为的是轻易不拖累。小孩这一声“师父”虽略显唐突,且有推诿之嫌,却也未尝不是抱了进一步结识的想法在里头的,若按以往,古因该拒,不过此时……大约真的有缘。

    半柱香后,准备俱毕,骑于大胡子脖颈处的小孩乖巧地回望。

    闭目细辨稍许,古因缓缓睁眼:“箕星归位,风势将起,夭夭快些坐正,依照所言施为。”见小孩紧张,便又指点道:“意攀高峰,念凌绝顶,视人潮如山岚,观城郭同仙府,欲开天路,须双掌相对拢于口,吐纳聚气沉音入喉,以至直抒胸臆——就是现在,喊!”

    “揭榜!揭榜!揭榜揭榜揭榜……揭榜!”

    小孩那稚嫩的嗓门一经手心,便似凭空添了雷霆万钧之力,饶是耳中填着软木塞的古因,初闻这连番巨响亦不免眩晕,更遑论下风处毫无防备就横遭此难的众人,一时之间,晃的挺多,倒的不少,总之算是七零八落地让了道。

    古因一拍大胡子的背:“走。”

    武者到底身法轻捷,不仅将路开得顺当,末了还替古因揭榜,端的是个孝徒模样,只可惜一干守卫不知情,围困住人的同时,把行慢一步的古因也拦了。

    于是——

    惊魂甫定的城门郎:“何人揭榜?报上名来!”

    忘拔耳塞的大胡子:“……”

    用嗓过度后的小孩:“……”

    被阻隔在外的古因:“……”

    蹙眉不解的城门郎:“……”

    其余人等:“……”

    正僵持间,一道极清润的男声倏然悠悠而至:“百里十七这话怕是没有问对,两位小友分明是代师揭榜呐。”

    音不入耳却入心——言术么?

    古因径直仰脸,城楼之上,果真君子如玉。

    那人亦仿佛想乘机寻古因,四目相接,便是一揖:“鄙人苏晗,敢问尊驾?”

    古因回了礼,刚要作答,不料却被复姓百里的城门郎生生截断:“原来是易庄师字辈的大能人,难怪子清兄着紧赶至此帮护,只是易者平素皆以隐士自居,怎么这会儿到得比古族还早?”

    听着就像古族有多入世似的。

    默默嘲了一句,古因转回视线,却见冷言冷语之人眸中并无一丝轻慢。

    心下微动,出口的话便换了样:“百善以孝为先,若非急着进城请迁长辈遗骨,某又何至于借这揭榜的由头。”

    时人不兴移葬,迁骨必是新丧,既有七日之限,来得再早也只能算作巧合了。

    城门郎摆手示意守卫给古因让行,言辞间却仍是一副不客气的架势:“下官可未曾听闻城内哪一名易者恰好仙逝。”

    古因从善如流地踱入包围圈,堪堪将大胡子与小孩掩于后:“无关庄里众位前人先辈,某此次乃是受家母所托。”

    易者一贯重师承轻血缘,但论替至亲迁骨这一举,却总归还是合乎常情的。

    “既非奉公行事——”城门郎久锁的眉头并未舒展分毫,一直紧绷着的下颌线却稍有和缓,“那么按照规矩,便应该由下官负责接引,子清兄觉得呢?”话及此刻此处,其意昭然若揭。

    古因一时心沉谷底。

    同作为开国建勋的三支前朝遗脉之一,跟各自怀揣秘法异术的古族易庄相比,古因母亲所在的慕家如今只能用名存实亡来形容,这不仅从古因一介外姓受托代执嫡系要务可看出,更明显的是三者入都城唯慕家走布衣之道,而现下城门郎竟暗示她以慕家的立场揭榜面圣,莫非另两重身份反倒会被某件事或某个人牵连?没进城的古因尚且有麻烦,那城中的诸人又是何处境?

    其实对这位仅听故友提过一句的百里十七,古因本也不是抱以全然信任,只是不理会的后果更难挽回,方朝着坏处去猜测一二,究竟怎样还得另行确认。

    不过终归是要让庄里来迎之人白跑一趟了。

    思及此,古因再次仰起脸。

    许是涵养不俗,许是已经习惯,城楼上的苏晗依旧风度翩翩:“看来行之兄与这名易师的母族颇具渊源啊。”

    城门郎冷哼一记,是催促亦是默认。

    苏晗莞尔,在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古因一眼后,终于松口:“那好,此番就全交由行之兄了。”

    这样便算过得一关。

    古因垂首冲城门郎点头,遂听其重新朗声问讯道:“何人揭榜?报上名来!”

    侧身从大胡子手中取走皇榜,古因敛眸,恂恂一揖:“阵师古因,以慕家现任代家主之名,揭下此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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