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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唐景龙三年,春。

    宰相韦嗣立在散朝回府的途中,忽然被一群百姓拦住了去路。

    随行的卫士见状立刻下马,正欲上前维持秩序,但抵不过如浪般拥挤的人潮,很快便被人群冲散,一头栽进道旁的排水沟里。

    街头涌入越来越多的百姓,挨肩叠背,连奔带跑,嘴里不断呼喊“相公救命”,然后将韦嗣立的坐骑团团围住。

    为首的老伯跪地请命:“相公大恩,请救救小老!”

    身后百姓跟着伏地而拜,口中高呼:“相公救救我们!”

    有何天大的冤情,要拦住宰相车架,当街呈请。

    看客们脸上挤满了微笑,个个伸长了脖子,不肯错过这场难得的好戏。

    韦嗣立被人挤得摇摇欲坠,连马匹也跟着受惊嘶鸣。

    武侯长带着数十武侯赶过来清道,人流却是有增无减,把整个街巷堵得水泄不通,其中不乏有人指指点点,借机挑起对立,煽风点火。

    韦嗣立只好下马,上前一步把老人家扶起来。

    “丈人有话好好说。”

    老伯年尽古稀,须发皆白,佝偻的身子绷得如同一把长弓,撑着韦嗣立的手臂勉强站起,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

    “相公您是宰相,我只问您一句,这事您管还是不管?”

    韦嗣立心里有苦说不出,圣人是个苦命天子,幽禁房陵多年,好不容易复位称帝,却只顾安逸享乐。

    如今朝中韦后一党独大,武三思揽权当政,排除异己,安乐公主联合上官昭容卖官鬻爵,他虽身在相位,却不得圣人器重,许多事情也是有心无力。

    “丈人,但说无妨。”

    老伯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像是赶了许久的路,浑身汗渍,脏污不堪。

    他指着身后数百邻里乡亲,对韦嗣立说:

    “安乐公主要在洛阳建造佛寺,侵占我们的田地,抢了我们的房产,不仅一分钱赔偿都没有,还强征我等充作民夫,替她做工。我等青壮男子也就罢了,那些干不了重活的女人和孩子,她们自此失了庇护,还要被迫在十日之内撤走搬离。

    “有少年人不服,去公主府讨个说法,与卫士们起了冲突,遭到惨无人寰的鞭笞和打骂。安乐公主不仅没有阻止,还勒令手下将他们打死。

    “我们都是世代生活在洛阳的普通人家,祖宅亲故皆在,如今,房子拆了,地也没了,离了洛阳,我们能去哪儿?我们还有活路吗?”

    韦嗣立闻言一怔,早知安乐公主恃宠骄恣、专横跋扈,仗着帝后的宠爱,卖官揽讼,权压朝廷内外。

    早年拟敕献于圣人,自请立为皇太女,圣人不肯,她便愈发娇纵,指使家仆当街强抢百姓子女充当奴婢,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这事才刚过去没多久,她竟又做出占人田地、驱赶百姓的荒唐之举。

    而那些被她驱赶出来的百姓们,求助无门,屡屡碰壁,只能铤而走险,跪倒在宰相身前。

    眼前是数以百计从洛阳赶来申冤的人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个个脸上爬满了疲惫。

    韦嗣立沉吟道:“此事可有上报东都留守?”

    老伯摇头叹息,眼泪纵横:“留守说此案太过棘手,要我们上报洛州刺史,刺史又说案子事关皇家,得要说了宗正寺才算,我们没法,这才来的长安。”

    他扑通一声,再次跪下:“宗正寺在皇城,我们连门都摸不到,望相公垂怜,上奏疏给圣人,还我们田宅,让小老儿,回个家吧。”

    “当官的不管,我们又没有去处,只好到长安来,我们要告御状,要圣人给我们一个说法。”人群中有人叫喊。

    “安乐公主强征暴敛,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我大唐律法何在?究竟还有没有人管了!”又有人附和。

    “公主又如何?公主就能随意欺辱百姓吗!”

    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嘴,街头巷尾闹哄哄的,有人自发为百姓喊冤,也有人趁机斥骂李唐宗室德不配位,大有愤世嫉俗之感。

    场面一度十分失控。

    韦嗣立被挤得双脚离地,费力振臂高呼:“诸位稍安勿躁,待某查明真相,定能还诸位一个公道。”

    “真相就在眼前,真相就是安乐公主霸占我们的田宅!”

    “我们人在,这就是人证!”

    “我们不要公道,我们要房!”

    韦嗣立虽竭力安抚,但也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有人不认,要他即刻入宫,代洛阳百姓,向圣人陈情喊冤。

    此话既出,可谓一呼百应。

    流民们大多都已失家,如今正是憋着气的时候,听风便是雨,又极易受人煽动,对待韦嗣立,远不如方才那般敬畏。

    韦嗣立被人推倒在地,头发散了,胡子乱了,蹀躞带上的刀笔折了大半,黑幞头不知所踪,连鞋子也落了一只。

    他快六十岁了,可经不起这番折腾,狼狈地从别人腋下钻出来,幸得背后伸来一只援手,将他扶稳了。

    韦嗣立扭头,看见密密麻麻人潮中也挤了一个胖胖人头,此人圆脸细眼,逢人便笑,模样极为面善。

    他瞧了一会儿,发现是个熟人。

    胖胖的官员名叫沈纳言,在工部任员外郎,因同为进士出身,故还算得上是同门。

    韦嗣立只知他为人老实忠厚,性子温吞木讷,不大爱与人应酬,在官场中似乎颇受同僚排挤。

    沈纳言这厢已经挤了过来,拉起他就往外跑,等两人出了坊,确定再无流民追来,这才止步,双双气喘不已。

    沈纳言抬袖揾汗,叉手赔罪道:“韦相受惊了,也不知伤到没有。”

    韦嗣立笑着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还得多谢沈员外,否则我这老骨头,今日就要折在这儿。”

    沈纳言嘿嘿一笑,脸上的褶子明显又多了两条。

    他搓着手,好几次吞吞吐吐,没忍住,终于问道:“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竟来了这么多人,听口音,似乎都是洛阳那一带的。”

    韦嗣立没什么隐瞒,束好头发,如实说了。

    沈纳言听完,先是垂头,继而又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韦嗣立不免就要问了:“沈员外也听说了?”

    “确有耳闻,这事在我们六部早传开了。安乐公主建寺要拆民房,下令逐出坊内的百姓,毕竟也不是头一遭了。”沈纳言叹一口气。

    韦嗣立捋须长叹:“没想到,圣人复位,得益的竟然会是安乐公主。”

    圣人李显,高宗第七子,稀里糊涂即位,又稀里糊涂被则天女皇废黜,在房陵幽禁了十余年,受的罪没让他成长为可以独当大任的天子,却使得他愈发懦弱,沉迷于富贵安乐。

    李显与韦后多年共苦,情谊深厚,他爱着这个女人,也习惯了依赖这个女人,还未回京之前,便曾许诺于她,来日若能重登帝位,必以皇后之位许之,令她陪伴左右,公开参政,享受父亲高宗与母亲则天女皇同样并尊的地位。

    是故李显复位伊始,韦后垂帘听政,临朝称制,安乐公主从此青云直上,权倾天下。

    沈纳言只恨自己身在工部,无法如御史那般犯颜直谏,想了想,道:“韦相面见圣人,上奏疏谏,如何?”

    韦嗣立只是叹气,摇了摇头说:“御史弹劾公主的奏疏都快把紫宸殿给填平了,你看圣人对此有何反应?”

    沈纳言便不说话了。

    安乐公主口含天宪,她要做的事,就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多少年来,连圣人也没反对过。

    他们这群臣子除了上书惹得圣人不快,贬官流放以外,再无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安乐公主得宠如此,愈发恃势骄横。

    然而韦嗣立少举进士,圣历年间代兄释褐,长安年间即官拜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在武周一朝颇得器重。曾经他心怀报国之志,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横行时,敢于挺身而出,犯颜直谏。但到今日,他老了,也倦了,不愿与朝中那群斜封官[1]表里为奸,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群蝇营狗苟闹去了。

    韦嗣立悲从中来,指天怒骂:“安乐公主想做,且让她做去吧,天大的篓子捅下来,自有圣人为她兜着。咱们做臣子,需得为民请命,我去京兆府[2]走一趟,看能不能给流民置办一处落脚的宅院,洛阳的官吏不管,我得管呐。”

    他说完,理了理仪容,又欲扶正幞头,一抬手,却摸了个空,苦笑一声,迈着颤巍的步伐走了。

    沈纳言叉手一揖,目送他一步一步走远,直至那道紫服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他心里的巨石却并没有落地,反而压得他愈发喘不过气来。

    一边是皇权,一边是百姓。

    偏向百姓,则是挑衅帝王权威,偏向皇权,又会使得无辜百姓受苦受累。

    天子无谋,臣子难为。

    他任职工部,身处漩涡之中,未来,又该如何自保呢?

    天色已经不早,街角突然响起报时的鼓声,沈纳言猛然惊醒,想起早上出门时,与夫人说过午时回府用膳,拍拍额头,赶紧匆匆离去。

    府内中堂,夫人和女儿正坐着胡床翘首以盼,见他走近,笑着迎了上来。

    “阿郎回来了。”

    “阿耶,阿耶。”

    女儿雁书十三岁,正值豆蔻的年纪,生得纤细轻盈,娇憨可爱,不仅书读得好,一手小楷也练得相当漂亮。

    “阿耶怎么才回,饭菜都要凉了。”

    沈纳言无奈苦笑一声。

    窦夫人替他宽衣,亲自打了盆热水过来,拧干帕子给他擦脸:“脸色那么差,朝中又有人给你使绊子了?”

    沈纳言默了一瞬,笑说:“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准没什么好事。”窦夫人唠叨起来,“不是安乐公主要修别苑,就是长宁公主要建楼阁,这两姐妹处处攀比,凡事都要争个高低,苦得还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

    沈纳言越听越心虚,汗都快落下了:“皇家的事,谁说得准。莫多话了,吃饭罢。”

    窦夫人让人摆上饭食,一盏长生粥,一盘仙人脔,一碗葫芦头,小半只红羊枝仗蹄,还有两个凉菜和一道甜品。

    沈纳言先给妻子分食一些,又给女儿雁书夹了两筷她爱吃的葫芦头,等到自己喝粥时,却有些食不知味。

    他转头看着身旁的妻女,忽然有些悲从中来。

    自己有饭食,有衣穿,妻子女儿皆陪伴在身边,生活虽不太富贵,却也安稳顺遂,无病无灾。

    而那些被安乐公主赶走的百姓,从此失去家宅,他们的妻子、儿女又该去往何方。

    他的胸口涌上浓浓的酸涩,再也吃不进任何东西,飞快起身穿戴好官服,与窦夫人说一声“朝中还有要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纳言回到工部,求见尚书张锡,请求他拟一道奏疏,呈于圣人,提议改选佛寺修筑的地址,或许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因占地而不得不搬迁的百姓。

    工部尚书张锡不应。

    他又改朝尚书省去,求见左仆射韦巨源、右仆射杨再思。

    韦、杨二人拒不采纳。

    他冒死谒见圣人李显,给天子近宦塞了一点好处。

    这次倒好,他连李显的面都没见上。

    沈纳言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工部宿值间,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晚。

    天明后,他起身去应卯,忽然有人拉住他,说尚书有令,要他即刻出发前往洛阳。

    许是安乐公主临时起意,调整了工期,给工部下了通牒,沈纳言哪里敢耽搁,回家收拾两身换洗衣裳,踩镫上马,即朝洛阳驶去。

    安乐公主所建佛寺,以其封号命名,称“安乐寺”。

    安乐寺位于洛阳道光坊,占地长三千步,宽一千步,约有八个马球场大,其豪奢程度,令人咋舌。

    沈纳言原先看过图纸,已被安乐寺的穷奢极侈晃得睁不开眼,今日来到道光坊,见到坊内堆积的如缸粗的楠木、杉木和桧木,仍是惊到说不出话来。

    这些良木皆是沿着大运河从江南两道运送过来的,耗费的民力、财力、物力便高达上百万钱。

    劳工们临时从陕州、虢州、汝州三地征调入而来,数量远远超过前朝。

    安乐公主才不管这些人奔波劳累,儽然与否,喝令民夫即刻开工,一日都不能休息,佛寺必须要在半年之内落成竣工。

    沈纳言是工部主持此次安乐寺修建工程的差吏之一,可他品阶不够,无法参与佛寺图纸的设计,只能当作监工,负责数百民工的劳作生活事宜。

    待到月中,安乐寺真正动工之时,公主本人却并未露面,只有公主府的几位斜封官,受命前来督工。

    不日,洛阳城中忽然流传出一则童谣。

    “可怜安乐寺,了了树头悬。”[3]

    童谣短小精干,通俗易懂,民间传唱度极高。

    不只是孩童,就连耄耋之年的老人也能随口吟上两句,人们渐渐发现,这则俚语背后的深意,似乎预测了安乐公主未来的命运。

    “了了树头悬。”更是暗示安乐公主不久将会身首异处,落得个斩首示众的下场。

    童谣最终变成谣言,铺天盖地席卷了整个河南,安乐公主震怒,派人将所有传唱人员全部逮捕入狱,闹剧才终于得以平息。

    当晚,劳工们不幸染上霍乱,约有三成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中丧生。

    督工官员们惶恐不安,出了人命,意味着要推迟工期,安乐公主怪罪下来,自己就是掉脑袋的大事。

    于是隐瞒事故,就地掩埋了尸体。

    沈纳言暂停当下的活计,请来医工为病员们诊治,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去找工部的几位同僚商议,看是否能够推迟几日,等劳工们身子恢复一些,再加紧赶工也不迟。

    可他人还未走出道光坊,迎面过来两位女郎,一身翻领对襟胡服,头挽双髻,姿态傲慢张扬,将他当街拦住了。

    “可是工部员外郎沈纳言?公主请您走一趟。”

    大唐公主何其尊贵,但在洛阳,能当街拦住六品朝廷命官,且这般颐气指使,必是安乐公主无疑。

    沈纳言拱了拱手,笑问:“臣愚钝,不知公主相邀,有何要事?”

    侍女一副昂首天外的模样,不咸不淡道:“公主的心思,咱们可猜不准。沈员外,请吧。”

    沈纳言额角冷汗涔涔,心里不断揣摩侍女话里的含意,既忐忑又不安,干笑了两声,随众人一道回长安去了。

    公主府位于长安东北隅的永嘉坊,临川长公主的旧宅,安乐公主巧取豪夺后,不满居室太过逼仄,广拆民房,强征民地,将府邸模拟为宫禁样式,精巧远超大内。

    只公主一户人家,便把整个坊区填充得七七八八,余下三两民宅,零零散散分布其中,在奢侈华丽的公主府前显得尤为黯然。

    沈纳言入得府邸,尚不敢抬眸张望,等到起居殿内,转过一扇大屏风,身旁的侍婢依次退下,他才平视前方,叉手拜道:

    “臣工部员外郎沈纳言,见过公主。”紧跟着又道,“武驸马。”

    他这般低品阶官衔的臣子,按理说是入不得安乐公主的眼才是,也不知今日踩了什么运,能得公主召见,亲自待客,沈纳言诚惶诚恐,只恨不得把头低到尘埃里。

    安乐公主也的确没把他放在眼里,一个不过从六品上的小吏,还不如她公主府上一个长史,若不是参与了安乐寺的修筑,她甚至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一室寂静无声。

    安乐公主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殿内垂裳以待的男子,命侍女奉上鎏金莲瓣缠枝银盒,接过香箸,歪头揭去金鸭香炉背上的镂空盖子,轻轻拨弄炉内已经燃尽的香灰,最后慢条斯理地投入一粒新香。

    不多时,便有丝丝氤氲的香气扑鼻而来,她凑近了将香烟往鼻下扇了扇,佯装无意地问:“阿武,这人谁啊?”

    “说是工部的,没见过。”驸马武延秀替她拢紧肩侧的披帛,微笑着将炉盖阖上。

    武驸马是则天皇后侄孙,魏王武承嗣之子,因和亲突厥失败,返回长安,与公主相识,得她青睐,拜为驸马都尉,成为公主的第二任丈夫。

    两人成婚不足一年,正是浓情蜜意之时,安乐公主去哪儿都会带着他,旁若无人的耳鬓厮磨。

    起居殿内温香宜人,金鸭炉嘴升起一股袅袅青烟。

    安乐公主回到火炉床边,再不说话了。

    沈纳言不得不放低姿态,躬身揖道:“公主万福,臣乃工部员外郎沈纳言。”

    语罢,静待公主回话。

    安乐公主起身见客,裙裾在地上曳开一朵绯丽的牡丹。

    她盛装雅服,满头钗光鬓影,微一移步,满室光辉夺目:“沈员外在工部任职,听说我的佛寺是你在负责?”

    “臣就任于工部,此乃臣分内之事。”沈纳言诚惶诚恐。

    “坊间传你胸怀大志,政有殊绩,美名我在长安都听说了。”她轻抚鬓边步摇,未语先笑,“阿耶复位不久,有你这样的贤臣,是我大唐之福。”

    沈纳言没想到安乐公主召他前来会是这么一番说辞,一瞬间呆愕,惶惶不知所措:“臣不敢,臣生在大唐,为国尽忠乃是臣的本分。”

    “你这意思,之前为则天皇帝效力,便做不得数了?”

    “无论是武周还是大唐,臣之所系,唯百姓而已。”

    好一个心向百姓。

    “不敢?”安乐公主坐回火炉床上,似笑非笑道,“我怎么觉得,沈员外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呐。”

    她以手撑额,斜倚隐囊,那张丰腴玉润的脸上,尽是咄咄逼人的气势。

    沈纳言恍然大悟,一种迟来的恐惧开始蔓延在心头,他跪地叩首,浑身抖似筛糠:“臣愚昧……不知礼数,望公主恕罪……”

    安乐公主拂衣而起:“你去见了左仆射,怎么,对我有意见,想去宰相那里告状,想弹劾我不成!”

    沈纳言总算明白,自己赶上一场鸿门宴,怕是有去无回了。

    “沈员外性情中人。”武延秀笑着去扶沈纳言,“裹儿,你何必跟一个外人置气。”

    沈纳言是外人,从来都不属于韦后、武三思、相王、太平公主任何一党,他在朝中无权无势,安乐公主想要弄死他,根本无需任何借口。

    在这短暂的思索之间,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被贬,被斩,被人暗杀秘密扔进高阳原乱葬岗……

    但他一人死不足惜,就怕连累了家里的孤女寡母,被人发卖,沦为官奴。

    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濒死前仍在做着最后挣扎:“臣见流民涌入长安,当街阻拦宰相,模样落魄实在可怜,故想求见韦仆射,希望他能上奏疏谏,能将百姓妥善安置。”

    “你可怜那群百姓,倒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安乐公主烦躁地皱起眉头,意有所指道,“朝中官吏何其之多,为何旁人没有插手,就你非要与我作对。”

    朝中官吏何其之多……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臣、臣有罪……臣不该,臣之过错,错在己身,与家中妻女无关,望公主海涵,莫要牵连她们。”沈纳言抖抖簌簌,泣不成声,声不成调。

    武延秀眉梢轻挑,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沈员外,何至于此。”

    安乐公主鄙夷地看他一眼,任由沈纳言跪着,默然转身离去。

    “阿武,替我拟一道敕书。”

    武延秀微笑,追随安乐公主脚步离开。

    沈纳言在殿内跪了两个时辰,看夕阳在郿邬青砖地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影子自西向东一寸一寸游移,就如他短暂的余生,转瞬即逝。

    安乐公主没有发话,他也不敢起身,等到快要撑不住时,身后终于传来细微裙裾曳地的声音。

    侍女走来,居高临下,传达了公主的命令。

    只四字。

    回府静候。

    他只好告辞,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

    一双腿跪得已经没了知觉,他扶墙艰难退出公主府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今夜无月,星辰亦随之隐去。

    宵禁在外,遇到武侯免不得要一顿笞打。

    沈纳言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在被武侯打死和被安乐公主的人秘密处死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横竖都是死,眼下他只想回府,趁此机会,最后再陪一陪家人。

    明日……

    若还有明日的话。

    ……

    安乐公主连夜进宫,得知李显人在蓬莱殿,等不及宫人通报,迈步径直闯入。

    韦后与武三思正坐在榻前玩着双陆,李显浑不在意,煞有介事地帮二人计算输赢的筹码。

    “阿耶!”安乐公主挨坐在李显身边,抱住他的手臂,如幼时那般卖俏撒娇,“我拟了一份敕书,请阿耶在上面签个字。”

    李显脸上浮起宠溺之色,笑问:“漏夜进宫,难得你还跑一趟,何人有此殊荣,让你等不及天明也要过来为他求官?”

    “这次不为求官。”安乐公主仰望着他,鬓边步摇金片闪烁,在她脸上垂下浅浅阴影,“是我府上一个差吏,仗势横行,欺男霸女,我实在忍不了了,欲处决了他。”

    “是收监入狱,还是直接交给大理寺提审。”

    “自然是贬官了,贬得越远越好,把他妻儿幼女都绑来宫里做侍婢。”

    “好好好,拿来让朕瞧瞧。”李显来了兴趣,命人铺纸研墨,接过女儿手里的敕书,刚要览阅。

    安乐公主抢过敕书,掩其正文,不让李显窥见里头分毫:“以前我拟敕书,阿耶可从来没看过里面的内容,怎么今日当着阿娘和梁王的面,就不信任裹儿了。”

    李显笑着依她,果真连看都不看,提笔在敕书上写下一个“可”字。

    “那便依裹儿吧。”

    安乐公主心满意足,搂着李显说了好一会儿话,又陪着韦后与武三思下完最后一局双陆,待到人定时分,方才出宫回府。

    长史远远迎来,安乐公主把帝王手敕抛给他:“早点把人打发走,眼不见为净。”

    此敕书经武延秀之手递到安乐公主手中,又经安乐公主之手呈于圣人李显案前,而它最终的归宿,是送沈纳言去往崖州。

    次日,召令下达,工部员外郎沈纳言被贬崖州,妻女仆婢皆充入后宫为奴。

    押送罪臣的犊车悄无声息地出了明德门,除了宰相韦嗣立出言为其辩护以外,朝中诸人一致缄口不言。

    长安同一片天幕下,沈雁书跟随母亲窦氏,踏上去往大明宫的不归之路。

    两人从良臣家眷,一朝跌落沦为罪奴,其中心酸,可想而知。

    窦夫人为此哭伤了眼,只恨不能同去崖州,追随丈夫左右,可身边又有年幼的女儿,她咬着牙,将所有的苦楚尽数吞咽入腹。

    沈家失去了沈纳言,从此也失去了立家的根本。

    沈雁书心里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在此刻倒下,否则母亲就真的失去了支柱。

    “阿耶去了南方,算是对他的寒疾有易,阿娘担心阿耶,阿耶又何尝不是心里记挂着我们。如今虽是天各两地,但来日方长,只要阿耶人在,等到朝廷大赦,不愁没有回京之日。”

    郑夫人仰头望着灰扑扑的天空,把眼泪,用力回抱住怀里的沈雁书。

    两人在宫人的带领下,正式投入大明宫野狐落[4],成了宫禁入编在册的女奴。

    沈雁书体贴母亲身子不好,脏活累活一律揽在自己身上,总是抢着做工,她手脚勤快,嘴也甜,总有些年老的宫婢偷偷给二人送些补给。

    野狐落不同于掖庭,比掖庭要更孤寂清苦。

    沈雁书夜里翻书诵读时,偶尔也会幻想,自己能如上官昭容那般,走出掖庭,脱去奴籍,参政议事,常伴帝王左右,成为举世无双的巾帼宰相。

    那是掖庭女子人人艳羡而不得的目标,亦是天下女子渴求一生却永远也无法达到的高度。

    沈雁书暗暗下定决心,终有一日,自己也能入朝掌事,替父洗冤,替母亲摆脱奴婢身份。

    恰逢二月己丑,宫里忽然传来一道政令,说是圣人亲临玄武门,要在此处摆摊设集。

    原来李显怀念起了那段幽禁房陵和韦后相濡以沫的日子,便让宫婢们摆设商铺,命大臣们扮作顾客,在宫内做起了买卖。

    大唐立国近百年,还没有天子亲自主持甚至参与商贾买卖,这无疑是罕见且荒唐的。

    可李显却拼了命的要把失去的享乐捞回来,变着花样的寻欢作乐。

    沈雁书不得不加入其中,也学着宫人们当垆卖酒。

    酒是长安城里常见的郎官清,品相堪忧,量大价廉,寻常官吏看不上,更不用说这群养尊处优的皇亲贵戚了。

    无人光临沈雁书的摊位,她原也没抱希望能在这场集市上赚得银钱,在安乐公主携驸马武延秀走过来时,默默退到同伴身后。

    不料眼前紫袍下摆忽地一顿,乌皮靴碾过青石砖路,那位儒雅风流的武驸马径直朝自己走来了。

    武延秀端起沈雁书身前长条桌案上的酒觯,放在鼻端一嗅,展颜笑道:“好香啊。”

    也不知在说酒,还是在说人。

    沈雁书心头微怔,低头不敢直视武延秀的双眸,磕磕巴巴道:“驸马若喜欢,这里还有些剩下的,您请笑纳。”

    她忙活一阵,双手奉上。

    武延秀直直盯着沈雁书,伸出手,却不接,指腹无意识地滑过她的手背,带着赤裸裸的挑逗。

    沈雁书浑身一滞,蹭的一下将手收回。

    酒觯跌落,酒水洒了满地。

    安乐公主蹙眉望来,对沈雁书上下打量一番,轻喝:“阿武!”

    武延秀扭头一笑,最后深深看一眼沈雁书,大步流星离去。

    沈雁书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整理满地的狼藉,一面安慰自己驸马只是玩笑,千万不要多心;一面偷偷窥视安乐公主的背影,见公主一行渐渐走远,才松了口气,逃也似的回到野狐落。

    安乐公主多疑善妒,自己若与武驸马有丁点牵扯,一定也会落得与琥珀一样的下场。

    琥珀是数月以前,圣人特赐大脯、宴飨近臣时为官员们斟酒的御婢,因其貌美得到武驸马的夸耀,引得安乐公主妒忌,当夜命丧于室。

    沈雁书不想成为琥珀,也没有任何攀龙附凤的念头,她唯一的念头,只有陪伴母亲,然后活下去,活到父亲回京那日。

    然而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宫中眼线何其之多,白日与武驸马的那几句对话,被人添油加醋很快传入公主耳边。

    从此她安稳的生活被撕开一条口子,再无愈合之时。

    安乐公主先是派人暗中刺杀了流放途中的沈纳言,又以各种借口命人虐待窦夫人,令她身体心理饱受双重折磨。

    沈雁书绝望之下不得不求到安乐公主面前:“求公主高抬贵手……放过我的母亲……”

    她是那般美艳资质,通体富贵,遍身绮罗,弹指间即可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沈雁书伏在地上,重重嗑了一头:“婢子愿做牛马,衔草结环回报公主大恩。”

    “你这话说的。”安乐公主轻抚额心花钿,缓缓踱步行至沈雁书周边,“我要你变牛马做什么?”

    她去扶她起来,莞尔笑着:“你模样俏丽,我看了也很喜欢。”又不经意地问说,“就是不知你年岁几何,令尊可曾为你定过亲事?”

    沈雁书摇头,心头恨意炽然,面上仍是畏畏缩缩的模样:“先考过世得早,还未……未曾定亲。”

    “你已到了适婚的年纪,可惜父亡母残,家里也没个长辈为你主持操办,我这边做主,为你许配一门婚事,如何?”

    沈雁书直觉不对劲,摇头否认说:“婢子方才十三,未至及笄之年,谈婚论嫁尚且为时过早,婢子还想多陪陪阿娘。”

    “十三年纪也不小了。”安乐公主笑得温柔,但这笑意却未达眼底,“长孙皇后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已嫁于太宗皇帝了。”

    沈雁书愕然,她不过罪臣之女,何德何能,能与长孙皇后媲美。

    “婢子谨记公主大恩,只是婚姻一事,不可儿戏,婢子需得回宫,与阿娘商议一番。”

    “看来是不愿了。”安乐公主失落地叹一声,话音一转,带着三分遗憾两分威胁:“明日我便去一趟野狐落,你母亲那里,我去劝说劝说。”

    沈雁书再次扑通一声跪下,浑身颤栗抖似筛糠:“我嫁,我嫁。”

    “求公主垂怜,放我阿娘一条生路。”她急急向前膝行两步,伏倒在安乐公主身前。

    “这才对嘛。”安乐公主扶她起身,亲切地挽过她的手,招来两个侍女,把沈雁书交到两人手中,“去吧,梳洗打扮一番,这几日哪儿都不许去,好生待在府里,嫁妆我来添了。”

    沈雁书等了三日,在绝望中等来了她的“新郎”。

    一个受了宫刑的死人。

    她胆子本来就小,在看到那张被蛆虫爬过、只剩腐肉的躯壳时,赫然吓得花容失色。

    安乐公主观她面容,噗嗤一声掩唇笑开,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寻来的死人,也不知这死人究竟同她是何关系。

    可她就是来了兴致,要沈雁书“嫁”过去,知她不肯,也要逼着她“嫁”过去。

    相传魏晋时期,曹操喜爱的儿子曹冲死后,曹操为其操办冥婚,聘来甄宓族中的亡女,受到当时文人的口诛笔伐。

    冥婚,于周礼不合。

    以活人配冥婚,更是惨绝人寰,为世人所不容。

    安乐公主此举,不过是满足她报复旁人的低级恶趣味。

    沈雁书则成了这场闹剧的主角,被人堵住七窍,用针线封住口鼻,塞入那口特地为她准备的楠木棺里。

    至于这场闹剧的操纵者——安乐公主。

    她正吃着酥酪,倚着胡床,饶有兴致地看着下人将沈雁书装棺合盖。

    厚重棺盖压上来时,沈雁书最后看见的,是武延秀的背影。

    他只淡定地看了一眼棺木,迅速回头转身离去,他捧着安乐公主的手,俯身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她很平静,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穿着青绿翟衣静静躺在“新郎”身边,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她突然想起了琥珀,那个与她一般年岁的小娘子,她死时,是否也如她这般,没有绝望和痛苦。

    可惜,她失算了,世上并不存在没有痛苦的死亡。

    当空气变得稀薄,胸腔因为呼吸困难而变得疼痛,她开始本能地伸手试图推开头顶的棺盖。

    她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畏惧死亡的。

    她开始拼命地去抓身边一切可以触及的东西,她感到绝望、痛苦,她知道她想活下去。

    指甲外翻,血从指缝中流出,抓痕遍布的棺体纹丝未动。

    黑暗中,她听到来自外界的声音。

    “用铁链锁住,贴上符纸,别死后再寻了过来,真晦气。”

    她知道,来不及了。

    空气一点点从她身体抽离,她的神智也逐渐变得迷离。

    她垂下手,嘴角带着微笑。

    最后闭眼时,心里想的却是:

    愿世间再无女子同我一样。

    愿所有女子都能被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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