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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雁娘是被安乐公主逼死的!”

    伥鬼气急攻心,双目暴突,五官狰狞地挤作一团,咒骂的话语不断从齿缝中溢出:“她是被李裹儿那个毒妇生生逼死的!”

    它的眼眶撑到极限,周身因为愤怒不可控制地痉挛抖动,左右两臂肌肉鼓张,牵动束缚双臂的锁链哐当作响,那张污黑干瘪的面容早已扭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上的话。

    “她不过一个闺阁女郎,她知道些什么,她何错之有!安乐公主这个犬豕,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弑君鸩父[1],以龌龊卑鄙的手段去逼迫一个小娘子,神人共疾,天地不容。

    “还有武延秀这个蠹虫,她夫妇二人,狼狈为奸,阴险恶毒,害死雁娘一人还不够,刺杀她的父亲!逼死她的母亲!此狗鼠辈,当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伥鬼声嘶力竭,已然愤恨到了极点,整个面庞涨成紫红色,双臂疯狂向前挥舞,仿若癫狂一般,青筋从额角蔓延到脖颈,如盘虬树干根根暴起。

    达奚盈盈只静静站在它的面前,看着这个因愤怒而陷入痴癫的伥鬼,胸口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恚忿混杂着悲悯,愤懑夹杂着无奈。

    这一刻,仿佛沈雁书的经历重现,达奚盈盈的眼前浮现起少女悲怆的脸庞,染红的嫁衣,皲裂的指尖……

    啪嗒——

    鲜血滴落在地。

    手心忽有尖锐刺痛传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太过用力而不自知。

    同为女子,她尚能感同身受。

    至于罪魁祸首——安乐公主与其驸马,达奚盈盈未置一词,忍不住回头望向李适之。

    作为中宗一朝的亲历者,这位自神龙政变后步入仕途的大唐郡王,原是最有发言权的。

    然李适之比想象中的还要平静,只下颌微微绷起,衬得他周身的气度愈发冷冽。

    “你蛰伏多年,便是为了今日,替沈雁书报仇。”

    “雁娘死后,我便下定决心,终有一日,我羽翼丰满,要亲手除掉李裹儿这个獠贼。”伥鬼瞋目裂眦,咬肌剧烈地颤抖着,“可惜啊,她死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还是死在李三郎那个纨绔儿的手里。”

    唐隆元年,韦后欲效仿武则天称帝,与安乐公主联手在李显汤饼中投毒,后趁李显身死,秘不发丧,立李显幼子李重茂为皇太子,总揽大权,临朝摄政。

    其野心遭到太平公主及时任临淄王的圣人李隆基的强烈反对,不日,太平公主与临淄王李隆基计谋,联合发动政变。

    当夜,临淄王李隆基亲率万骑按兵玄武门外,破宫门而入,最终诛灭韦后及安乐公主一党。

    迫于压力,少帝李重茂下制书传位相王李旦。

    李旦于承天门即皇帝位,是为唐睿宗。

    “可怜安乐寺,了了树头悬。”

    这则景龙年间盛行两京的童谣,果然印证了安乐公主最后的命运,被飞骑割去头颅,悬于树上,曝尸荒野。

    “李裹儿那个毒妇,她可曾想过会有今天,被自己毫无防备的李三郎所杀,遭人分尸,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伥鬼咬着牙冷笑,齿牙“咯咯”作响,可笑着笑着,却有大颗泪珠滚滚落下。

    “政变过后,我把她的头颅割下,绞成肉泥,制成蒸饼,供奉在雁娘的碑前。我以血肉诅咒,要她永生永世、生生世世,堕入无间畜生道,不得轮回。”

    李适之缄默不语,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中宗李显、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武延秀皆是他的亲属长辈,纵使他们作恶多端,纵使他们再如何的不堪,可他仍是李家人,他与他们,有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至亲。

    尽管伥鬼所述皆为事实,尽管安乐公主所做他亦也有所耳闻。

    但这尘封多年的旧案,被伥鬼无情揭开,让他顿觉惆怅,无所适从。

    达奚盈盈转念一想,却道:“郝掌柜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几次三番地构陷他?”

    “郝几亿那个蠢货!”伥鬼目光怒突,冷冷地看着达奚盈盈,“他以为花上三十万钱,就可以攀上李裹儿这根高枝,从此得势,青云直上。殊不知自己不过只是贵人脚边的一条狗,连公主府的溷厕都进不去。”

    中宗时期,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凡屠户酒家奴婢,不管是何出身,只消花上三十万钱,即可获得大内墨敕斜封官一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本是科举制下寒门晋升的产物,如今却成了安乐公主专横敛财的工具。

    郝几亿为攀附权贵,不惜花费银钱数十万,贿赂安乐公主及韦后一党,以求得到关照,可以谋上一官半职。

    安乐公主骄奢放逸,宰相以下多为她所提拔。她看不上郝几亿殡葬的出身,觉得死人堆里的玩意多晦气,只管拿钱不办事,随意打发了他一个低等末流额外官。

    郝几亿不敢得罪安乐公主,只管尽心尽力地侍奉着,在某次安乐公主召见他,提出要一口特制的楠木棺材时,他毫无迟疑,赶忙应了。

    这口木棺,恰好成了压死沈雁书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雁书之死,则是开启伥鬼复仇大计的诱因。

    达奚盈盈忍不住道:“郝家凶肆频频遭到侵扰,郝掌柜鼻下生出的息肉,也是你搞的鬼吧?”

    “雁娘是怎么死的,我要他百倍、千倍、加倍奉还!可若一刀殒命,还是太便宜他了,我便另外想了个法子,让他尝尝窒息而亡的滋味,那种极度绝望,生不如死的滋味。”

    达奚盈盈的脸上,亦是震惊与惊愕。

    李适之在一旁补充说:“但你没有料到,丰邑坊来了两个顶厉害的道士,会捉妖,会驱鬼,识破你的真身,你的计划全盘皆输。”

    “是……”伥鬼怒瞪的双眼,血丝如蚕茧交织缠绕,目光从李适之身上一扫而过,落到达奚盈盈脸上,疯魔一般咆哮道,“我没料到,终南山的上清仪,医术精湛,功夫了得,身手不凡,技艺同样不容小觑。是我太过大意,低估了对手的实力,才会屡次被伤,以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李适之面无表情地打断说:“所以你改变目标,另朝旁人下手。”

    “郑家那个病秧子郑明玉吗?”伥鬼艴然不悦,“我在招魂幡上动了手脚,分明是想帮宁一娘!但是你……”

    它咬牙瞪向李适之:“恒山郡王!非要过来掺和一脚,你可知你这番自以为是的正义之举,会在未来某日间接害死宁一娘!”

    它脸色涨红,渐而发紫,脖颈青筋突起到快要爆炸,奋力挥动两臂,锁链发出尖锐刺耳声响。

    达奚盈盈看在眼里,心口邃然发紧,许久,才小声提醒道:“宁一娘没有死。”

    伥鬼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暴怒的神情终于安静下来,张着嘴,低声呢喃:“宁一娘没死……”

    它哈哈大笑,手舞足蹈,那勉强挤出笑容的枯瘦面容显得极其诡异扭曲,可笑着笑着,眼眶却忽然滚落大颗的血珠。

    达奚盈盈无声嗟叹:“但韦素死了,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想害人,韦素之死,难道不是你作恶的结果吗?”

    “我本不想害他的,这一切不过是个意外,意外而已。”

    达奚盈盈冷眼旁观。

    伥鬼瞪圆的双眼,呆呆地望着虚空上方,一动不动,逐渐失去焦距。

    “那日高阳原后,我身负重伤,勉强寄居在永泰寺旁的一个桥洞内。因元气大伤,又断了一臂,为求自保,我只能依附于那些死尸,以吸食煞气为生。我的手原本使不上力,但却很快找到了一个新的宿主,我将宿主四肢拆解移植到我的躯壳,因此侥幸获得了重生。

    “我知永泰寺存放了许多太平公主政变失败后羽林军留下的尸首,有意前往,一探究竟。

    “那夜入寺,我本来想去后山背两具尸骨,用作宵食裹腹,却不巧正好经过韦素所住的禅房,见他夤夜苦读,尚未安寝,便生出一计,想要将他拆吃入肚。

    “我想,生肉总比腐肉新鲜,若吞了这男子当作口粮,功力定能增长七成。但当我敲响那扇门时,他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抬起头来,那一刻,我心软了……”

    伥鬼的声音,停在最关键的地方,顿了许久,终于重若千钧地落了下来。

    达奚盈盈手中灯烛快要燃到尽头,她用手虚虚掩着,走去外面换了一盏更大的鎏金高足三彩莲花灯。

    莲花灯烛摇曳,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只一团淡淡跳动的微弱光芒,驱散满室的黑暗。

    地库阴寒,蒙着一层雾气,橘黄色的灯光将屋内两人一鬼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交叠在一起却又很快分开。

    伥鬼抬头,看着天幕耿耿星河,似低喃似自语:“那晚的星辰,远比今夜的美丽多了。”

    星辰之下,韦素只着一身素色寝衣,衣带松松系着,半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应是方才沐浴过,推门时见到做女子打扮的伥鬼,惊得趔趄两步,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起来:“小娘子寻某,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他是那般的温和知礼,我觉得我不忍心将他吞吃入腹。”

    伥鬼说得轻描淡写,那张原本变形扭曲的脸上此刻却挂着温情的微笑。

    达奚盈盈当然知道韦素真正的死因,不禁反问道:“后来你又如何与他□□,他又为何突然暴毙,死于非命?”

    伥鬼摇头,重重闭上眼:“是我对不起他,是我自己起了私心。”

    语气隐含愧意。

    达奚盈盈默然,听它继续讲述下去。

    深夜佛寺的禅院,貌美女子孤身叩门,显然是把韦素惊愕到了。

    夜晚,书生,美人……

    志怪读本中该有的恐怖元素全部齐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妖精转世,要来索人性命。

    伥鬼唇角上翘,盈盈一拜,解释说:“妾是今日刚来的,就住在郎君隔壁,初来佛寺有些不太适应,恰好今夜无眠,打算出来走走,路过客舍,见郎君还未就寝,冒昧前来打个招呼。

    “不知郎君是否方便,允妾进去坐坐。”

    韦素显然吃了一惊,犹如当头棒喝,呆若木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见女子姿态明秀,落落大方,似是并无异样,才放下心,躬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娘子请。”

    伥鬼径自入内,踞坐在案前,看着堂中堆积如山的各类简牍、布帛、诗书文集,随手翻开一卷,低头看了起来。

    “郎君是个读书人,想必是在准备来年的春闱。”

    韦素哂然一笑:“说来也是惭愧,某客居长安多年,却一直屡试不第,明年是某最后的期限,倘还是落榜,只能回乡,另谋生路了。”

    伥鬼微感讶异:“长安仕子多有向达官贵戚行卷[2]的传统,郎君留京多年,未曾投谒过尚书宰相吗?”

    韦素摇头叹息:“某才疏学浅,杂文诗赋比不及京中勋贵子弟,倒是干谒过几位权臣,却……并未得到回应,想来行卷之事,看重的乃是实学,我等平庸之辈,不过徒劳罢了。”

    说到此处,伥鬼看了身前缄默不言的李适之一眼,又转过头,再次自嘲一笑:“我见他模样清俊,动了恻隐之心,这么一个优秀的儿郎,若是死了,未免也太过可惜。我想,他来日若能高中,定会有所作为,对于朝廷,对于百姓,皆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我不打算吃他,可我却也没那么好心就此放过他。”

    达奚盈盈暗自握紧了拳头。

    伥鬼继续说着:“我与他聊了许多,从诗词到歌赋,从丹青到墨笔,从庙堂到江湖,可谓惺惺相惜,一见如故。我被他的谈吐吸引,他受我的皮囊所迷惑,我察觉到他眼中的炽热,壮着胆子把手放到他的玉尘上,他却瞬间,一把将我推开。”

    “我知道,我赌对了。

    “这般自持的男子,不动情则已,一旦动情,就如烈火烹油,无须主动,他自己是把持不住的。”

    伥鬼对于自己这身皮囊有着绝对的自信,故以妖媚的手段诱惑韦素,令他折服、沉沦。

    两人迅速宽衣解带,无比急切地渴望占有对方……

    李适之看着一旁正听得迷糊的达奚盈盈,自觉阻止伥鬼余下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语。

    伥鬼苦笑:“……我本不想害他,我只打算采补他的精气,可是……可是……”

    它望向李适之,目光隐隐浮动着哀切:“我不知韦素体弱,几个来回挪腾之后,他便窒息殒命了。

    “我很后怕,因为我的过失间接伤害了一个无辜之人,韦素死了,就死在我的身下。我却不可控制地被他引诱,我贪恋这具新鲜的肉.体,我渴望被他的精元所填满。我俯倒在他身上,直至尸身冷却,天际云霞初现,我知我不该再停留,最后暂别韦素,悄悄离开了永泰寺。

    “我事后惶惶不安,也曾多次偷偷溜进永泰寺去看望韦素,如果不是那晚,我又怎会落到你们手中。”

    达奚盈盈冷冷道:“如果不是你,韦素便不会死。”

    伥鬼早已陷入崩溃的边缘,忍不住低头啜泣:“是啊,如果不是我,韦素应该还在长安,明年的春闱,他定能榜上题名。可一切都晚了……

    “我费尽心思寻觅仇人,妄图给雁娘复仇,却阴差阳错害死了韦素。这个秘密我一直藏在心底,如同头顶悬了一把刀,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下来,我常常夜里噩梦,梦到韦素浑身是血,前来找我索命,我终日昏沉,寝食难安,如今身在王府,落得这般田地,我已经释怀了……”

    它的声音低沉喑哑,被李适之毫不留情地打断道:“莫说什么冠冕之词,这本是你咎由自取。”

    伥鬼张大嘴巴,眼泪扑簌簌落下,滑过它斑驳的面颊,更添可怖与诡谲。

    达奚盈盈看它如今的模样,很难把那个高阳原以一挡十的厉鬼联想到一起。

    安乐公主恶贯满盈,葬送了沈雁娘;

    伥鬼心狠手辣,害死了韦素。

    前世的因,种下今世的果。

    因果轮回,苍天饶过谁。

    达奚盈盈放下手中莲花灯,挂在地库壁角上。

    幽幽烛光覆照着伥鬼的五官,它的表情已然扭曲了极点。

    真相至此大白,却令达奚盈盈感到莫名悲哀,胸口涌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李适之没有理会,回头看向达奚盈盈,无声朝外走去,达奚盈盈跟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两人转过拐角,刚步上长梯,听得背后邃然一声刺耳之音。

    锁链拍击着石壁,哗哗作响,接着伥鬼哽咽的声音传来——

    “待我死后,将我尸骨送到雁娘身边,但愿我能长长久久伴她一生。”

    达奚盈盈怔在原地,意识到,立刻转身飞奔过去。

    束缚着伥鬼四肢的玄铁锁链,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血。

    伥鬼双膝跪地,皮下血管筋脉爆裂大出血。

    伥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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