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私人医院的路上,陆岩一直没有说话,他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大树、天线、商铺,思绪飘到很久以前。
他曾经骗过很多人,有把他视为生死之交的人,有对他无话不谈的人,每个人最后看他的眼神都是复杂中带着震惊,震惊中带着茫然,茫然中带着愤恨。
最初他会在任务结束以后看很久的心理医生,他忘不了那些人的眼睛,午夜梦回,总会有声音在耳边盘旋,“我不是好人,但你又高贵到哪里去?”
虽然医生安慰他做的是正确的事,但他依然没办法就此说服自己。
那时候,陆岩会去墓地看看父母,一边倾诉,一边抽烟,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一坐就是一整天。
墓地的风总是很大,墓碑上父母的照片还是很年轻的时候,双双微笑着,眼角弯弯,像明媚的初阳一般,仿佛能包容万物,就算在光照不到的角落也能感受到一点余温。
他又仿佛得到宽宥,内心得到解放。
时间再久一点,他逐渐变得麻木,只是遇见纯粹的人,还是会于心不忍,心情复杂。
“是不是你那种成长环境下长大的小孩,都会保有一颗柔软的心?”周慕把视线从窗外挪到他身上。
陆岩转过头,撞上她温柔的眼眸。
“所以才会不停遭受道德的煎熬。”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在为什么苦恼。
“我……”陆岩开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但这恰恰是你的优势,陆岩。如果你当真谁都不在意,什么都豁得出去,毫不犹豫、毫无心理负担,变成一个没有七情六欲,是非不分的人,或许,早就被金钱、权力以及这花花世界所臣服了。”
“有良知的人才会感觉到负担。”周慕握住他的手,“你不是圣人,不需要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我们没有谁是圣人,而你,已经做得足够多、足够好了。”
车厢安静,街道在眼前疾驰而过,晌午的太阳洒下一路的金光灿灿,落在她的肩头。
陆岩稍稍用力,将人圈进怀里,紧紧抱住。
冷气在吹,他的眼眶却有些热。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
前座的阿车和川仔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洋装若无其事地看路。
*
张图前几日醒过一次,但人很虚弱,他本来就不能说话,只是在看到的周慕的时候,眼神会亮一下。
这次带着陆岩过去,她想他一定会很开心。
医生说,张图清醒的时间不多,有什么话,趁他有意识时就多说一说。
后面的话,医生没有明说,但周慕心知肚明。
陆岩穿着蓝色无菌服进去。
氧气面罩盖住了张图半张脸,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角的淤青还没消。
他睁眼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耳边传来滴滴的声音,视线里出现了陆岩的脸。
张图很是意外。
“师父。”陆岩站在病床边,跟他说起最近的事。
“中间人和桑卡都被抓了,证据确凿,不久之后就会被移送回去接受审判。周义坤被下了红色通缉令,虽然现在还没抓到他,但我相信那是迟早的事。”
他望着张图,“师父,你一定要好起来,和我一起回国,一起升职,一起去参加小天的十八岁生日会,一起看着周义坤们接受审判。”
张图似乎在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前天周慕来过,还给他看小天的照片,告诉他小天在洲城念大一,读的是动物相关的专业,最喜欢猫头鹰和大猩猩,“这一看就知道是你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那时,周慕把照片举在他面前,良久,久到他闭了闭眼,表示可以了,她才垂下手。
今天陆岩又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任务几乎是圆满结束。
像是达成了某种心愿一样,张图有些释然,他从来没在陆岩面前哭过,可是这一次,不知怎的,眼泪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他想,那是开心的泪水,虽然流过伤口时还会感觉有些痛,但始终高兴占多数。
眼前开始虚空,他逐渐看不真切,耳边的滴滴声越来越强,越来越响,有人在大声说话,脚步声凌乱,渐渐的,他听不太真切了。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年迈的父母,大学时期的前妻,警校毕业意气风发的自己,产房外护士抱出来咿咿呀呀的小天,熊熊燃烧的大火,楼梯间偷偷抹眼泪的小陆岩,单位颁奖的勋章,同仁们的掌声,周家制毒的工厂,周顷的挑衅试探,周元的暴怒,枪林弹雨后,还有周慕那张倔强的脸……
一切是那么得真实,又那么得虚无。
他走马观花地看完自己这短暂却又无比充实的一生,缓缓闭上了眼。
*
好端端的一个人,最后却变成了一坛灰。
周慕抱紧骨灰盒,轻轻敲了敲陆岩的房门。
里面没有动静,她顿了一下,拿出备用钥匙,把门打开。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口落进一束外面的灯光。
她借着过道的光走进去,把盒子轻放在桌上,关了门。
陆岩背对她,靠着沙发坐在地上,头微垂着,一动不动。
周慕走到他身边坐下。
外头车水马龙,霓虹灯牌间歇闪烁,映在脸上,神情晦涩不明。
周慕起身,去门边的小柜子里拿出医药箱,又折几步回去他身旁。
他先前发泄似得砸沙包,捶白墙,手背上有新伤,明明流着血,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周慕什么也没说,默默拿出碘伏给他擦药。
陆岩低头,看到她温柔地给伤口吹风,抖药粉,贴创口贴。
他移开视线,窗外黑沉又闪烁,他望着虚空,回忆里,张图经常在这样的夜色里抓捕罪犯,他会偷偷地跟踪他们,在毒贩被抓捕后冲上前猛踹,然后被张图一把拉开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周慕合上医药箱,又靠近了他一点。
记忆里,张图总是严肃的,有时候被他气得不行,却又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无奈地揪住他的耳朵。
周慕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双手顺着后腰往上,抚着他的背。
很温柔的拥抱。
她下巴靠在他肩头,右手轻拍着他的背。
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好像说尽了千言万语。
陆岩鼻尖一酸,抬手拥着她的背,下巴靠在她颈窝,闭上眼的时候,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还好是黑夜,还好霓虹闪烁。
还好有她在身边。
“对不起。”沉默了半晌,周慕开口。
“……不关你的事。”陆岩擦掉眼泪,他用脸蹭了蹭她的衣服,低声回道。
“剑叔不会白白牺牲。”周慕抿了抿嘴,偷偷抹掉脸上的泪,“我父亲信佛,你们可以多留意一下东南亚的大中型寺庙,每到祝会的日子,他都会去。”
“嗯。”
“明天,你就带剑叔和陈教授回国吧。”
他在这边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陈队已经开始催促,他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
“……好。”他又紧了紧她的怀抱。
房间陷入一时的安静。
“周慕。”他唤她。
“嗯?”
陆岩不说话,顿了一秒,又叫了她一声。
“周慕。”
周慕没再开口,只感受到他拥着自己的力度,没有说出来的话,都在这个黑暗中的拥抱里。
*
陈洱在得知自己可以回国时,开心地跳了起来。她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本该如此,但还是忐忑地问:“真的放我走了?”
周慕点头。
“再也不用回来了?”
周慕打趣她,“你要是想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陈洱立刻打断:“谁说我想回来!完全不!我此生绝对不会再踏入东南亚!”
收拾好东西,陈洱率先上了车。
陆岩把东西放到后备箱,他没什么行李,一个包就足够。
周慕站在自己的车边。
陆岩不知从哪里买了一束茉莉花,放行李的时候,从后备箱拿出来递给她。
“一直闻到你爱喷茉莉花味的香水,偶然看到这朵花,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周慕似乎是有些意外的。她接过,鼻子凑近闻了闻,“谢谢。”
陆岩摆了摆头,准备上车,和陈洱一起离开。
转身的时候,听见周慕说:“坐这辆,我送你。”她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身后这辆车。
陆岩一愣,没有拒绝。
他抱着张图的骨灰盒,坐上了她的车后座。
当初来金三角是偷渡,她找人把他送到河口。
走的时候,她亲自送他,一路开车到了边境。
三小时的车程,路况并不好,颠簸起伏,周围全是高山绿树,一路蜿蜒。
陆岩却从来没觉得原来三个小时会如此之快。
黑色轿车停在边境口岸。
陈洱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下来,拿过行李,催促后面的陆岩快下车。
“走吧。”周慕握了握他的手,“到了。”
阿车和川仔自觉下车,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他俩。
陈洱皱眉,心想这陆岩怎么还不出来,急得东瞧西瞧,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你注意安全,出门记得多带点保镖。”陆岩叮嘱。
“别只顾着工作,好好吃饭,好好锻炼身体。”
“冬青和冬梅,如果你方便的话,帮我关照一下他们。”
“你放心。”周慕说。
一时无话,却又不愿下车。
离别之意浓稠。
他望着她的眉眼,手握着她的脸颊,嘴唇渐渐靠了过去。
很温柔缠绵的一个吻。她轻轻摩挲着他微烫的耳朵。
良久,他松开她,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边检口排着长队,陈洱催促不停,赶紧往前走了。
陆岩拿上东西,跟着一道过去。
车窗降下来,露出周慕那张漂亮的脸。
“陆岩,再见。”她朝他挥了挥手。
陆岩同样朝她挥手,嘴角上扬着,“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