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霎时,狂风大作,紫电撕裂天穹,透出些白昼的盈亮,带着欲将岑山撕碎的气势。

    地脉灵力何其恢宏,松柏当即被拦腰折断,倾砸在地面发出“轰”的声响,连同大鹏妖的妖刃也被碾碎成尘,与冰雪融在一体看不出痕迹。

    仅一个照面,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交互。

    大鹏妖猩红的竖瞳扩大,犹如明珠拨开尘雾,倘若忽视那些恐惧,无疑是美的,而此刻竖瞳最深处倒影着少女信手结印的姿势,那张悲天悯人的芙蓉面上淬满寒冰。

    灵阵金纹在施禅身侧包裹环绕,勾起片片袍角,柔和的光泛着涟漪亲近她,三十六铭纹的脉络逐渐明晰。

    阵法即成!

    罡风刮得猛烈,触及到她身侧转瞬即逝,却又将大鹏妖的妖身割得偏体凌伤,正如同先前那些妖刃对待施禅那般。

    施禅不存报复之心,这罡风是怎么回事她也无处知晓,但她不惧杀生,何况只是一只妖。

    地脉衍生出的灵力,在施禅的脉络骨髓上流连,像初春落下的雨有催发万物之势,润物细无声。

    抚平她身上崎岖不平的伤痕,抹去那些病痛。

    施禅知晓她的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只待一个爆发点,刮一阵风或是下一场雨,她便会病倒在这岑山的沟壑里。

    被冰雪掩埋,直到被人遗忘.......届时,只怕唯有兄长会记得她。

    神的身体矜贵难养,凡间物难以疗养滋补。

    可那尊碎掉的神女像里供奉的香火,却能疗愈她的伤,施禅不禁在想,那个为神龛添香献供的人,心中的信念该有多强。

    强到一人可抵万千信徒。

    若以后她遇见了,定会偿还他的心愿。

    神印散出的神谕将大鹏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死亡的恐惧将它笼罩,罡风穿插在林间,将大鹏妖的妖身搅得粉碎。

    一声凄厉的惨叫后。

    它的妖身化作血沫掉在雪面,染红了近三尺的雪松,血珠滴答滴答地砸入灌木丛中。

    这只大鹏妖的血脉并不纯净,血里带着刺鼻的恶臭,施禅垂眸环顾四周,这里俨然成了一片地狱。

    “咳咳!咳咳........”施禅捂着胸口,嗬嗬地喘了几口粗气才缓过来。

    她扶好发髻上松散的海棠鎏玉簪,轻抬小臂擦去鬓角延伸到唇瓣的血迹,少女神情恹恹地,对此有些嫌恶。

    玛瑙沾了血,落在茫茫雪原上更为稠丽。

    施禅踏着松软的雪,裙角擦过那堆烂肉,绣花鞋将木匣子连同那些金银玉器踢得老远。

    她顺着月色铺开的地方继续往前。

    “轰隆隆”岑山突发巨响,原来是那间神庙坍塌了,玄黑的瓦片从高处砸落,与修葺墙面的红砖碰撞在一起,两者粉碎。

    声响引得不少飞鸟从林间冲天而起。

    是了。

    神庙供奉本就为人一剑斩断,施禅如今为保自身,抽离了神龛中最后的香火,失了供奉的神庙本就独木难支。

    施禅站在断崖高处,俯望那堆废墟,心底泛起点点涟漪。

    月影惊鸿。

    夜愈发深了,岑山起了薄薄的雾气。

    梨花意浓融融月,夜下箔白清清影,仙灵之力将梨花浇灌得娇艳,盈满了枝头。

    清辉夜凝挣扎着从树梢穿插而过,亲吻着施禅翩跹的衣摆,茫茫中,她纤细的脚腕被什么东西拉住。

    “救......我......”

    一道残喘的声音从雪堆中传来:“......救救我。”

    施禅歪头,看向攥紧她小腿的手,指甲被冻紫,那雪堆里有个鼓包,手的主人被埋在下面。

    她用梨花枝挑去多余的雪,露出底下那张人脸来,中年男人浓眉薄唇,头发、胡子上全身雪碴子,身上的锦衣不复初见的崭新,多了大小不一的刀口。

    是那个姓李的商贩,她的信徒。

    施禅蹲下身子,单手结印,仙灵之力筑起虹流灌入商贩的脉络里,她阖上眸,感受着他脉络的伤处。

    做完这一切,施禅再睁眼时,额上出了细密的薄汗。

    她道:“经脉寸断,心脉受损,已经是将死之人。”

    大鹏妖凶残,没有将商贩拆骨入肚,也是因为施禅误打误撞入了它的领地,这才令它弃了到嘴的肥肉,转而去猎捕新的猎物。

    商贩是个筑基修士,虽然天资平平。他周身修为化作一道护身符,才勉强撑着一口气等到施禅到来。

    人可以救,但与之相对的代价太大了。

    以丹田本源疗养滋补心脉,此法虽可救人,但代价是丹田会极速萎缩,没有补救的措施,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云浮,失去修为无异于剜心剖骨,是身心的沉痛打击。

    大多修士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所以施禅打算问问他的意见:“我有办法可以救你一命,但代价是你往后都将不能修炼,与凡人同寿,生老病死也会加诸于身。”

    “如此,你可还愿意?”

    方才施禅探脉时,也顺带摸了骨,他已近不惑之年,失了一身修为,沦为凡人,满打满算也只有数十载寿命。

    或许他会接受不了以平凡的身份活下去,那样的话与死又有何分别呢?

    或许还要煎熬上几分吧。

    那些被惊走的飞鸟早就安宁下来了,四周幽静,施禅低眉看他,在等一个答复。

    须臾后。

    商贩咬咬牙,咽下口中的血沫,眼中满含希冀,用尽一身力气才吐出几个字眼:“愿意......求您救我一命,我家中还有妻儿......”

    尽管眼前的少女看上去尚幼,但有救他的本领,也是值得用上尊称的。

    听商贩说起“家中还有妻儿”,施禅突然想起传承中对这种不可分割的亲情,是这样剖析的:

    凡人之手足、至亲、至爱,乃是一场柔情蜜意的桎梏。

    施禅对这些话一知半解,云浮川没有旁人,唯有鸟兽虫鱼和兄长施夷的相伴,无人悉心教导,她不通情爱,甚至有些古板迂腐。

    缓过神来,施禅压下商贩按耐不住的手,声线严肃:“别动!”

    她以梨枝为眼,手上结了一个又一个复杂的法印,天寒地冻也压不住往下淌的汗珠,鬓角打湿大半。

    这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术法只存在于云浮川,那里有世间最顶级的术法传承,云浮十九域的许多传承皆已失传。

    要是以往,这样的术法,施禅随手掐个诀便好,但失了神力,做起这些来都顺理成章的费力。

    不过半刻,她便觉得周身经脉犯疼,好在法印即将完成,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随着最后一个铭纹的明晰,法印结成,施禅累得脱力,她扶着雪松树坐下,绛唇微张喘着粗气,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施禅仰起头看天边悬挂的一汪明月。

    只觉得比不上云浮川的月亮,那里的月又大又圆,不会为云层所遮盖。

    手里的梨花枝早在结印时便被掐断,零星的几片花瓣坠在衣裙上,像天边的星。

    气温缓缓升高,施禅知道天快亮了。

    晨光熹微,天地间已经有了光。

    昨日夜里产生的灵力波动,很大程度震慑了周围的妖兽,如今倒是安全了许多,施禅闭上眼睑,准备小憩片刻。

    凡尘一遭,太累了,比她在云浮川上万年都累,这一觉她睡得很沉。

    施禅做了个梦,梦里霞光披露半个苍穹,她亲眼看见修界的仙山裹上雪白,而云浮川的山水动荡,草木精怪慌乱奔走。

    比起逆光而来的雪,虞洄是逆着众生来的。

    他于飘零大雪中执剑,乌发被鎏金玉冠束起,红色暗纹发绦从玉冠上揉进发间,雪白长袍垂坠如瀑,霞光将他袍角的云纹染上金色,眉目薄凉迤逦,分不清是天神还是邪魔。

    直到那柄冰冷的剑抵在施禅脖颈处。

    她才恍惚意识到,虞洄与她在水镜中看到的那个孤高张扬的少年不同。

    他不再是离川少君,成了残暴恣睢的魔君,剑下怨灵亡魂无数,是这天下的妖魔共主,亦是仙门的灾厄。

    少年魔君冷眼问她:“为什么?”

    虞洄的剑很凉,如同毒蛇攀附般,施禅睨着他的剑,剑上魔纹如荆棘缠绕,赋予无上力量的同时也戴上枷锁,剑窝处的靓蓝鳞甲朝剑的两边排开。

    与眼前的少年魔君一样,都漂亮极了。

    剑中封印了七位正道祖师的残魂,滔天的怨气如有实质,逐渐将少年的轮廓模糊去,施禅没想到与虞洄的初见会是这么的剑拔弩张。

    惊雷大作,自长空劈落,耀耀雷光,如天神震怒。

    施禅的披帛被风高高扬起,云浮川的仙山在她身后坍塌,大片的凤凰花将地面铺成朱砂色。

    她其实不太能听懂虞洄没缘由的话,嗓音清浅地问道:“什么?”

    “这一切!”虞洄漂亮的指节拭去剑上的血,眼底盛满绯色,抬手间捏碎了一位祖师的残魂,他在逼迫施禅告诉他答案:“告诉我天和十三年后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魔剑铮铮欲鸣,下一刻便要斩断施禅的脖子。

    感受到那些杀意,施禅有些凝噎,好久才道:“.......这是天命。”

    天命?真是滑稽啊。

    虞洄听到笑话般捂住半张脸,眼睑下至的血红直直透出,他周身的魔气倾泻,与云浮川的仙灵之气清浊相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却单单给他负上枷锁,套上囚笼。

    虞洄从云端跌落沼泥,他被所谓的命运愚弄半生,天命让他堕入妖魔道,修杀伐诀,加诸他无尽的痛楚与罪恶,成为这天下人人喊打的恶人,却从没过问他的意愿。

    待到一切皆成定局,万物生灵涂炭时,却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天命?

    呵!虞洄不认这样的结局,他的世界就应该以他为中心。

    虞洄不喜欢那些人高屋建瓴的讨伐、批声,于是,他杀上仙门,以血祭剑,将他们的舌头连根拔起封入酆都鬼城,是非诟谇声终于消失.......

    可午夜梦回,耳畔却总是充斥的别的声音......人是杀不完的。

    终于,虞洄笑了。

    他静然立于寰宇之下,睥睨的眸子轻轻扫过,勾起冷意,他张开双臂讥笑于天,臂膀随着那笑轻轻颤抖起来。

    三百年的不见天日,如阴沟老鼠逃窜的日子,虞洄早被折磨疯了。

    他垂下的眼帘遮挡了眸中的偏执与病态:“天命?当真是笑话!”

    “凡人总说天命难违,本君却不这么认为,天命有违伦理纲常,我必除之,而那些认命的人,不过是没有实力劈开这一剑。”

    “而今我踏上天域,见到了你,天命沦为我掌中物,只待覆手即可。”

    虞洄一双丹凤眼坦荡,丝毫没有躲闪和不堪,仿佛认为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时,可他语气中却散发着染透筋骨的寒。

    如毒蛇般冷恶,危险.......

    他已然疯魔,施禅正欲说些什么:“虞.........”洄字尚未出口,便被少年的动作拦下。

    虞洄染血的指轻轻搭在施禅唇瓣上,污秽的血覆在唇上,神明被浸染,仅一息之间,他便转换了主意,他不杀施禅了,他想到了更有趣的,折磨人的方法。

    最好的报复就是感同身受。

    “嘘——”

    他眼底笑意盎然,更深处的全然是一派恶意:“神女会害怕吗?”

    “云端待得太久,是会累的,神女不如与我同坠凡尘,共食人世悲苦,也体会......本君为你安排的天命......”

    笑到最后,虞洄眸底像有一汪寒潭,带着冰封千里之势,他信手碾碎了自己的神魂,嘴角噙着鲜血却感受不到疼痛,他以苍生为祭。

    开启了他赐予施禅的天命。

    他也想看看运筹帷幄的神明,能违逆自己的命吗?

    “本君在修界等你!”

    雪碎了又碎,沿着盘旋的小路蜿蜒,直到画面开始凝滞,宽阔的苍穹下形成画卷,又化作镜面破碎开来........

    施禅是被热醒的。

    奇怪,冰天雪地里,她如何会觉得热?

    潜意识里她想睁眼,睫羽微微颤动着,终于从那个梦里抽离,眼前的景色又成了昏黑一片,施禅这一觉睡得久了。

    虞洄说等她的声音一直在耳畔循环,是恶毒的诅咒。

    视线恢复清明后,施禅看见:

    篝火在不远处熊熊燃烧,那火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上诸多,印在施禅眸底是一片暖色,摇曳的火光将严寒尽数消弭,松柏上的冰凌化成断线的银珠,不停滴落。

    她单手撑地直起了身,无名指打圈揉着刺痛的阳穴,过大的动作幅度将身上披着的黑色氅衣掀落。

    良久。

    她才缓过神来,实在是梦中少年的神色太过阴狠凄厉,这也并非是一场真正的梦,它的确发生过。

    而现在是三百年前的云浮,施禅回到了过去。

    篝火里加了松枝,燃烧时有“噼里啪啦”的响声,不失为茫茫雪夜中的点缀。

    人总是渴望光亮的,施禅也不例外,她裹紧氅衣,伸手靠近篝火,火热的温度让她整个人好受许多,连带着经脉也不那么疼了。

    天地间空余她一人,静到耳闻水珠砸落的啪嗒声。

    过了很久,身后穿来踩断枯枝的声音,沉闷的步伐近了许多,还不待施禅回眸,粗粝的嗓音先行一步:

    “恩人,你醒了!”

    施禅回眸,看见商贩于黑夜中走出,越靠近火光,人也越亮堂,他左手抱了一捆枯枝,右手拧了一沓烧火用的松针,冰碴子沾在他的袖口。

    看见施禅,他脸上是带着笑的,又道:“岑山入了夜实在冷得骇人,我怕恩人受凉便去捡了些柴火回来,还好积雪化得不快,这些枯枝烂叶还能用,若是再晚些,雪都化了,将松针浸湿后可就燃不起来了。”

    说话的功夫,他便抱着柴火走得更近了,施禅见他没有出现行动不便,才浅笑着点点头。

    她指了指身上的氅衣,问:“这是?”

    还不等施禅将话说完,商贩爽朗地笑着,看出她的担虑,摆手指着断崖的方向:“这氅衣是我们预备运往云岚山的货物,一直存放在木匣子里,是干净的没有沾血,恩人放心。”

    其实施禅想问的并不是这个,但见商贩自顾自地说着,她抿唇也不便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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