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那捆枯枝被商贩随意扔在地上,系的松散的绳索被摔散,又往篝火里加了几把松针,见火燃得更旺,他才停手。

    添好柴火后,商贩隔着篝火坐到施禅对面,隔火相望,他自述来历,长吁短叹道:“我姓李名苌,乃是离川余县人,家中有一双妻儿,近些年来离川天灾不断,家里生计不好,便结同一帮兄弟趁着少君结婴宴,去云岚山赚些灵石贴补家用。”

    “却不想遭此横祸,哎........”

    重重叹息几声后,他话锋一转,将愁容遮掩得很好:“我观恩人年幼,叫我李叔就好。”

    年幼?

    施禅歪头有些不解,带着发髻上的海棠鎏玉簪晃悠着,据她所知,云浮人的寿命普遍不长,比起神明与天同寿、与日月同辉来说,那些日子不过沧海一粟,微小得不可计量。

    神女到了尘世还没学过斡旋和人情世故,还特别实诚,她神色算得上认真,道:“李叔误会了,我其实并不年幼!”

    她已经一万多岁了。

    只见篝火对面那人露出一副“你看我信吗”的表情,李叔又笑着打趣她说:“恩人莫要说玩笑话,家中幺子怕是与恩人同岁。”

    见他不信,施禅也不做过多的解释,只怔怔地点头,听他左一句恩人右一句恩人,客套又别扭。

    云浮不是讲究礼尚往来吗?

    施禅也学着他先前那副模样,拢总地说了两句:“我叫施禅,是云岚山弟子。”

    “嗯......家有长兄,兄长都唤我长卿——长卿是我的字,我算是小辈,李叔可以像兄长那样唤我长卿,也可以叫我施长卿或者施禅。”

    长卿,具有清冷淡雅、出类拔萃之意。

    李苌正视施禅,火花盈亮间,少女的眸灿若星辰,脊背挺得比那松柏还直,尽管如今稍显落魄,面上沾了灰垢、发髻也松散了,却毫不掩矜贵高雅之气。

    李苌心想:长卿这个字倒真符合她。

    施禅拾起那截断掉的梨花枝,单手支颚,好整以暇地在地面打着圈,篝火三尺内的雪都化尽了,露出底下褐色的土地来。

    一个又一个圈被施禅画在地面,突然,她放下梨树枝,抬眸问李苌:“李叔,你还去云岚山吗?”

    这句话是不适合在当下说的,但施禅不懂。

    李苌的脸有慈爱、沧桑,年轻时乌黑的头发已有如严冬初雪落地,像秋日的第一道霜。根根银发,半遮半掩,若隐若现。

    他蓄着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里面有一波三折的往事,李苌低头望着那火光,仅一夜间他的眼睛苍老、昏沉许多。

    死了那么多亲近的人,记得他们一席人离开徐县时,都说要赚大钱回来,好好风光风光。

    而李苌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来,心境若不发生变化,那都是假的。

    人就是这样,无论顺境、逆境,生活总归是要持续下去的,在这人间一遭有太多牵挂了,便不能为心所欲。

    李苌是家里的主梁,他若垮了,整个家就散了,他还有妻儿要养活。

    施禅对情爱迟钝,无法感同身受,不知道李苌经过怎样的煎熬才说出这云淡风轻的话:

    “去啊,怎么能不去呢?从徐县出来可不就是为了去云岚山吗?卖掉这批货,有了灵石,我便将青竹她们接过来,徐县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苦了。”

    她们自然是指李苌的妻儿。

    徐县的日子苦了,因此施禅才会有李苌这个信徒,人只有心愿未偿,还有悲苦却求助无门时,才会信奉神明,那是一种精神寄托。

    人都是祈愿好事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无一例外。

    施禅想起少年魔君诅咒的话语,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下定了决心:“我要回云岚,烦请李叔送我一程。”

    本就亏欠了恩情的李苌正愁无处回报,当下施禅给出机会来,他连连应好。

    李苌摸着黝黑的八字胡道:“岑山的雪停了一日,等天一亮,太阳出来了,那些积雪便都顺势化去了,没了打滑的雪,路也好走许多,从岑山到云岚,只要路上不过分耽搁,三日内都是能赶到的。”

    算上耽搁的一日,如今是初六,三日内能赶到,那就正巧是初九,虞洄在云岚山举办元婴筵席的日子。

    李苌站起身,抖了抖长衫上松针燃烧后飞落的灰烬,他指着身后的断崖,道:“夜还长,卿丫头你再睡会儿,我便不睡了,收拾收拾行囊,天一亮我们便上路。”

    施禅点头,看着他戴着风帽越走越远的背影,逐渐被黑夜吞噬得丁点儿不剩,落寞极了。

    身子暖暖的,篝火里加了枯枝源源不断地燃烧,她裹紧身上的氅衣,竟真起了困意。

    ……

    越过最高的丘陵,拨开云雾,晨曦穿透梨树将光倾洒在每一处角落,四野青翠欲滴。

    “叮当!叮当!”

    木锤击打撬棍制成的叮当声,在远处的梨树下响了很久,从黑夜到白昼,还未停歇,施禅不难猜出这声响是李苌搞出来的。

    她睁开惺忪的眼,将氅衣揭下,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收好,篝火里的火星快熄灭了,施禅低低唤了声:“李叔?”

    “卿丫头醒了?行囊收拾好了,你若着急去云岚,我们现在便出发。”

    李苌一边说着一边将木匣子往戎车上搬,戎车早在大鹏妖的妖刃下四分五裂,他忙活了一宿是因为这个。

    施禅将氅衣扔上戎车,盘腿坐了上去:“走吧,李叔。”

    他说得果然没错,岑山的雪化光了,枝头上的梨花成了此间唯一的雪色,李苌驾着戎车往前走,在地上留下车轨滚过的痕迹。

    施禅回头看向断崖,翡色交映下,那里多了六个大小不一的鼓包,有故人长眠于此.......

    到云岚城时,恰巧是初九的晨时。

    施禅盘腿坐在戎车上,出了岑山后,李苌带她去成衣铺子买了新的衣裙。

    烟青的罗裙,袖口刺绣着金莲,银丝线勾出几片祥云,施禅眉目清冷笼了半世尘烟,气质却仍同云岚雾霭,虚无缥缈捉摸不透。

    引得不少人侧目。

    云岚热闹非凡,因着云岚宗的庇佑,这里是修界分外繁华的都城之一,拥有熙攘的人群和琳琅的店肆。

    戎车缓缓驾驶,靠近城门时被穿着银盔甲的守兵拦下,李苌从内襟拿出通关文牒,递到他手上。

    大致瞥了两眼,那守兵放下拦人的刀戟,问道:“离川来的?”

    “对,离川徐县人。”

    “进去吧。”守兵将通关文牒还给李苌,拉开了城门放行。

    通关文牒大多为商贩所用,作为身份的凭证,这些商贩游历在云浮各处,大多修为浅。

    而仙门世家都有独属的通关灵印,每座城池都有中枢控制通信灵阵,面积覆盖全城,会识别你通关灵印上的印址,由信宿判断来自哪个仙门或世家。

    识别成功则放行,绝无伪造的可能。

    城匾上书“云岚”二字,在半空熠熠生辉。

    进入云岚,身后的城门又重重关上,城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袅袅炊烟自烟囱内升起,渲染半边天。

    卖早茶的铺子上零星坐着儒雅的书生,小贩挑着担子的吆喝声从耳畔划过,灵气浇灌出的迎春花开得烂漫,挂在城头。

    施禅翻身从戎车上跳下来。

    “李叔,告辞!”施禅欠身,对他行了道友礼。

    几日相处下来,李苌觉得施禅是个不错的孩子,不仅救过他的命,人也和煦好相处,要分别了他还有些不舍。

    李苌眼里含着不舍,手里捋着扎人的八字胡,颇有些语重心长,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如今到了云岚,卿丫头,咱们就此别过。”

    檐下,施禅步伐轻快与李苌擦肩而过,掀起清爽的风,云纹衣袍掀起一角,翩跹的裙摆与长衫擦过,不带一丝留念。

    高绝而独立。

    看着施禅的背影,李苌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个长者对小辈的关怀:“在云岚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多长几个心眼,待我将这批货物卖到商行后,会启程回徐县,以后说不定会来云岚定居,届时再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卿丫头,一路珍重!万事顺意!”

    施禅于人声鼎沸中回眸,她粲然一笑,说得笃定轻快:“李叔,我们还会再见。”

    “珍重!”

    语毕,她转身离去,衣诀飘飘却不带走一片云彩,青衫很快没入人群熙攘中,兴许是知晓还会重逢,她走得这样毫不留恋。

    车水马龙中他们分别。

    屋檐下,李苌孑然一身,他望着施禅消失的方向很久,下了决心,驾上戎车摘下风帽,往与之相反的地方驶去……

    事实上,神明的眼勘破虚妄,看穿因果,自施禅救下李苌起,因果开始相絮,他们之间还会再见。

    分别时,施禅偿了李苌的愿,神明的福祉降临在他身上,他会如愿带着妻儿到云岚定居,远离徐县那个偏远苦寒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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