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川少君

    岑山,落了大雪,万径人踪灭。

    夜里,风清月白。

    “雪太大了,那里有间废弃的神庙,大家伙快进去躲躲!”

    一片雪色朦胧中看不太清,堪堪能看到拉着戎车的货郎们,顶着风雪匆匆进了神庙。

    须臾,神庙亮起火光,在这万籁俱静的山里显得突兀。

    呼啸的冷风打着旋,从神庙的纸窗灌入,早被白蚁腐蚀的门扉此刻被冷风推拉得“吱呀”作响。

    神庙内。

    炭火燃烧带起的微弱火星是唯一的光源。

    高堂上供奉了一尊琉璃神女像,神女闭眼遣灵真诀,指间翻飞结印,携带着俯瞰众生的悲悯。

    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而神女像本该圣洁无尘的气息,此刻却布满破灭与怨怼,神像从左眼到下颚处有明显龟裂,破碎处沾有浓郁的剑气。

    那剑气霸道、张扬,却唯独不带一丝对神像的敬意。

    从剑气不难看出,剑的主人是个孤高桀骜之人

    故意毁去神女像的人,不仅不信奉神明,恐怕还记恨上了神明。

    神像下端的奉碑黯淡无光,镌刻的字也被模糊了去,但隐约看出几个字眼——云浮川神女。

    兴许是因为神庙的缘故,他们觉得周身暖洋洋的,像处在神的庇佑下。

    商贩、货郎围坐在温热的火堆旁,冻红的手掌合在一起交互摩擦着,连带起簌簌声,有人嚷着:“冷死了,往那边靠靠!”

    闻言,有人起身。

    行动间将垫在身下取暖驱寒的干稻草踩出脆响,影子被投映在墙上起伏波澜。

    最后连同那稻草的声响归于平缓。

    缄默中,过了好半晌。

    粗犷的声线划过雪夜,有人骂道:“要我说真是见了鬼,这离川许多年不下雪,如今倒好,雪落封山!这天寒地冻的,地面又打滑,车马行驶的速度缓慢些,就又要耽搁脚程。”

    从口中呼出的热气飘在半空,将雪天的冷具象化。

    那头戴风帽的中年货郎,颔首将长衫上的雪抖落,细小的雪花被迫离开衣面,转而坠入火堆蒸发不见。

    他面朝着纸窗昂首,昏灰的眼睛染上烦躁:“谁说不是呢!我这些货物现在可就急着运往空桑呢。”

    “也不知这雪什么时候停,真是晦气。”

    施禅在角落团成一团,曲着腿环抱着自己,神庙为她遮蔽了风雪,身上总算有了一丝暖意。

    五脏六腑连带着都舒缓许多。

    她顺着那货郎的视线往外看,耳畔是货郎们嘈杂的交谈。

    今日的风雪的确太大,不宜出行。

    果然,那戎车上的货物已经被雪覆盖,木匣子也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空余白茫茫一片,可这才过半刻。

    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寒梅倒是应时开得盛。

    银装素裹的天,惨淡极了,施禅不愿再看窗外,她嗅着梅花的幽香,切身体会到凡人的羸弱。

    冷——凡人定义的触感。

    施禅眸光掠过雪色地面,沿着纸窗边沿收回视线。

    她素白的手拢了拢身上单薄破烂的衣袍,因着这个动作,手心处结痂的伤口又皲裂开,血徐徐渗出。

    施禅懒耷着脑袋,小小的身子在昏暗中没有丝毫的存在感,眸底没有情绪起伏,她对自己的伤也不甚在意。

    但却对货郎们口中的怪谈、八卦很感兴趣,讲到趣处时她唇畔也带上清浅的笑。

    天不遂人愿。

    货郎们叫骂几句也便做罢,又拢总地说了些废话,唠唠家常,不知是谁冷不防冒出一句:

    “要我说,少君可真给咱们离川长脸,十七岁的元婴境,这可是旁人给祖上烧八辈子高香都求不来的!”

    少君?离川少君?

    施禅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听到这个名号时,她眼底迸射出细碎的光,顿了片刻,才低声喃喃着:“离川少君......虞洄......”

    索性她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这次也是得了少君的福,云岚山设宴恭贺少君突破元婴,给空桑乃至离川的簪缨世族都下了请帖。”

    那人嘴里滔滔不绝,眉梢间都是喜色,将大雪封山的郁结一扫而空:“现在云游各处的修士都在往云岚山赶呢,我们这些货物卖去云岚的商行,又能赚一大笔灵石贴补家用了。”

    “话虽如此,可看这大雪漫漫,何日才能抵达云岚啊?”

    兀地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众人的话题戛然而止,纷纷偏头往声源望去,救怕撞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原来是窗扉被风吹开了。

    视线一挪,又见纸窗下边的叉竿掉了,风吹得很急,窗扉极速地左右回摆,月光投射下窗扉斑驳的影子在众人脸上抚过,每晃动一下便发出难听的嘶哑声。

    诡异极了。

    见状,为首那锦衣商贩面色倏地一变,忙起身去关,起身之际还回望那尊破败的神女像:“神女勿怪,神女勿怪!”

    他这不着调的话,逗得货郎们哄堂大笑:“李兄,这神庙都已经成了一座废庙了,那神女像不知被什么给毁了去,早就不灵验了,还勿怪什么啊!”

    被唤作李兄的商贩并未直接反驳,只是长吁短叹的摇头,佝偻着身子将叉竿捡起,继而关上了窗。

    冷意重新被隔绝在外。

    商贩踱着步子往火堆旁走,面上是一贯的老成肃穆,食指竖起示意这天,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可胡言!”

    语毕后,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在蒲团上打坐,冻得青紫的嘴唇轻轻攒动着,像是在念叨些什么。

    “神明?”

    接话的粉面货郎像是听到了滑稽的话:“我在云浮活了这么些年,凡间总是战乱、灾祸不断,有哪处妖魔霍乱,不是仙盟和仙山在管?也未曾听闻有哪家神明眷顾自己的信徒,愿意为其还愿。”

    确实,云浮早就不信奉神明了,在一次次灾祸降临神明却无动于衷时,在绝望无门的深渊时......

    但神明的信徒在云浮也并非没有。

    粉面货郎记得最清楚的信徒便是——他们离川的少君虞洄。

    离川是云浮十九域中神庙最多的地方,城池、村镇......都修葺有神庙,就连沿着北域的极寒之地也有。

    信徒皆有一颗诚挚的心,以打动天神。

    他也好奇少君向神明求了些什么,可这不是他这样的修者能够知晓的。

    “我......啊!”那粉面货郎顿感腰间刺痛,忙住了嘴,转头朝“凶手”看去,却见那人轻轻摇头,将食指搭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了。

    有旁人提醒,他才惊觉方才的话有些僭越过分了,粉面货郎是个拎的清的人,他忙道歉:“抱歉,李兄,是我多嘴了。”

    那李姓商贩本不欲回应,但见气氛凝滞,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众人见他松口,就揶揄地将事情揭过,神庙内的交谈声又徐徐传来,没入雪夜中。

    施禅捏着衣角,如茶般清幽的眸打量着那位在蒲团上打坐的李姓商贩,他周身气质空幽,已经入定。

    依他所言,他信奉云浮川的神女。

    云浮川神女......

    施禅居住万年的神镜,便唤作云浮川,那里春池嫣韵,没有四季之分,凡间只开两季的凤凰花,在云浮川常开不败。

    神明所居云浮川,万尺雾霭云彩汇聚成屏障,碧落因此分离,云霭往上是云浮川,神镜由仙灵之气所化,凡者、修士皆不能以肉眼见。

    云霭以下的大陆,是云浮十九域。

    修界地广,占其九域,此地烟岚云岫,仙门、修仙世族林立,仙灵之力尤盛孕育修者无数,故而又唤修真界。

    自施禅记事以来,云浮川便唯有她与兄长两位神明,平日与之相伴的都是花草虫鱼幻化而成的仙灵。

    那么,眼前这个商贩实际上是她的信徒!

    ......

    时间晃眼便过了,后半夜的风雪小了许多,就连呼啸的风声也都细微得几乎不可闻。

    “风雪小了许多,看样子明日便可以启程离开岑山了”,施禅默默想着。

    货郎们闲聊了一夜,直到柴火烧尽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罢休。

    朔风入怀。

    从货郎们口中施禅得知,离川少君的元婴筵宴,在玄冬初九于云岚山相庆,请帖早就任命仙鹤送往了各世家仙门,届时云岚山的山门会向修士敞开。

    施禅正扳着指头好整以暇地数着。

    而今不过玄冬初五,还有四日,施禅盘算着,拖着这具残躯败体,她能否在四日之内赶到云岚山。

    答案无疑是有些困难的。

    过了一夜,施禅手心处龟裂的伤口已经凝固了,暂时不会再流血,可一旦活动起来,手心的刺痛还是令她有些不便。

    她垂眸翻转手心打量,瓷白如雪的肌肤上罕见地多了瑕疵,细腻的肌肤将那伤口红痕衬托得可怖。

    看着久久无法愈合的伤口,施禅出了神。

    那日,虞洄执剑破开天门,霞光披露半个天穹,柔软的雾帷被拉开,少年眼底泛起的弥天恨意。

    他用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将施禅拉下神坛,与他同食人世悲苦。

    然,天规束缚,神明不入尘世。

    因而施禅神力被封,虽有神躯,但失了神力庇佑,伤口愈合的速度慢上许多,甚至不能比肩凡人。

    为了让她能在尘世逗留,天地运道替她安排了合理的身份——云岚宗毓灵剑峰的小师妹,那个总是忧郁没有存在感的少女。

    施禅承接了她的记忆,知道她叫阿禅。

    是个善良的可怜人。

    晨光熹微,洒落在施禅面颊令她回神,再看神庙内除她之外空荡荡一片,熄灭的火堆已经趋于冰冷,货郎们出了神庙,他们驾上戎车,启程赶往云岚山。

    吆喝的声音愈发小了,他们走远了......

    施禅碾碎了落在指尖的冰晶,撑着发潮的墙面缓缓起身,推开神庙的门扉时,风雪打在脸上仍有些疼。

    离开之际,她回首望去,光凑巧似的落在琉璃神女像的眉心,像极了莲花神印,带着美轮美奂的侵占。

    连裂痕看上去都浅了些。

    松柏上的冰凌有欲化的痕迹,通体泛起晶莹,水滴凝聚在尖端,将阳光折射得刺眼。

    施禅举头望天,以手遮挡刺目的阳光,太阳往西方逐渐偏移,日头已经不早了,幸而地面上的雪够厚,才不至于融了去。

    她不知道去云岚的路要如何走,只能沿着戎车驶过的车轨徐徐前行,施禅全身都是伤,走得温吞。

    沿途留下的脚印又将车轨覆盖。

    如今的她,不仅有自己的记忆,还有属于阿禅的记忆,灵台有短暂的浑浑噩噩,等她适应过来就好了。

    施禅目前比较明晰的是,她所在的地方是离川的岑山。

    雪天,就连鸟儿都不愿出来。

    就这样,施禅在岑山的冰天雪地中,踽踽独行,风鼓动着她的发,血迹斑斑的手里撑着在路边捡来的木枝,撇去多余的枝条部分,便能暂且当作一个简易拐杖。

    顺着车轨抬眼望去,除了雪白和松柏再没有其他。

    一直到了子夜,车轨古怪的消失了。

    施禅杵着“拐杖”驻足脚步,眨眼间将睫羽上凝结的冰抖落,冰晶簌簌落下,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有种惊心的美。

    “消失了?”她的语速不快,带着被冷意吞噬的沙哑。

    她扔下那节树枝,躬下身子,手轻轻将雪扫落,底下却什么也没有,车轨被覆盖的痕迹看不出丝毫。

    凭空消失?

    云浮还没有这样的术法。

    施禅有些失望,但却很快地被掩盖过去,月光照射下的灌木丛泛起沙沙声,云岚遮月,天地间没了光亮。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妖气在月影下凝聚,施禅凝滞了一瞬,顾不上捡起地上的“拐杖”,拔腿便跑,腿上的伤痛在提醒她伤口又裂开了。

    她暗暗唾弃如今的自己,却也顾不上管太多,一瘸一拐地往前,漫无目的地跑.......

    血迹斑斑染红了雪,像开在地上的朵朵寒梅,带着昳丽糜烂。

    耳畔疾风骤起。

    施禅回头与那妖物对视,猩红的眸子,尖利的喙,雪色的翎羽上挂着腥臭的血。

    是大鹏妖!金丹期的大鹏妖。

    能在这偏远的岑山修到金丹期,实属不易,这大鹏妖恐怕已经是这座山林中的王者。

    车轨消失是它捣得鬼,那些货郎遇上大鹏妖只怕凶多吉少,瞧它周身的血迹,应是丧生于它喙下了。

    时运不济,施禅跑上了一处断崖,下面是万丈深渊。

    雪和石子簌簌地往下掉落,却不听见声响。

    若摔下去会粉身碎骨。

    地面上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血腥气浓郁得挥散不去,戎车被撕得四分五裂,木匣子里的货物散落一地,金银、玛瑙在雪地上铺开......

    施禅承了阿禅的修为,不过是个灵力低微的筑基期。

    对上这金丹期的大鹏妖无异于以卵击石,妖秉性奸诈卑劣,多数的妖在狩猎猎物时,喜欢虐待,享受追逐捕猎的过程。

    施禅自知避无可避,唯有迎战。

    大鹏妖见她不逃了,扑朔着翅膀停在离施禅数丈远的枝头,尖利的喙张开,发出诡异地笑声。

    磅礴的妖气凝结成实质,化作妖刃寸寸割来,施禅指间结印,灵台瞬间开朗,妖刃从她身侧划过,索性只是破了些皮,还不算致命。

    但若长此以往,施禅会被这大鹏妖凌虐致死。

    月又拨开了云雾,劈碎阴霾。

    见到月明,施禅才想起那座神庙中供奉的神女像,神祇若得世人供奉,便可从神像中汲取地脉灵力。

    神女像破碎,里面的供奉之力早就消失数半,但聊胜无余,这是施禅此刻唯一的砝码。

    若加注成功,她活;若不成,兴许会死。

    但生老病死的形容凡人的,神只会泯灭于世间不入轮回。

    施禅单手结印,仙灵之力的荧光汇聚成一个环,古老神秘的暗纹在上面徐徐绽放,她衣襟无风自动,站在断崖绝路上,清霜般的眼低沉下来,漠然看着大鹏妖。

    这一刻,她的身影于那尊琉璃神女像重合。

    俯瞰、悲悯.......更多的是对世间的漠然。

    施禅所出之言带着神谕的威肃:“以吾神名,汲地脉灵力。”

    “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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