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戴着玳瑁眼镜、黑而矮瘦的老女人，伶仃的身子在花布衫里晃悠，快步朝大雨走来。
她长得干瘪，脸上每一块下垂的肌肉都紧紧贴着面骨。但说出口的话语却温柔又叫人倍感安心。
“老师，来了啊。”
她不由分说地从大雨手上拽过书包，将高出她一头的大雨搂住。
大雨闻到了她身上，有淡淡的粮食香和充沛的光照味。
“我是村子的村支书，叫我老江就行。”老江的怀抱温暖而且坚定，目光却十分犀利，穿透浑浊发黄的镜片，扫视着这位初来乍到的老师。
最终她停止了打量，目光收回，看向前方的稻田，嘴角微微上扬。
她应该是满意自己的。大雨想着。
“江支书，我们还要等谁吗？”
快被老江铁钳似有力的胳膊挟持到透不过气，她大着胆子问道。
老江扬了扬下巴，大雨顺着方向看去，一个男人正穿过稻田，从小路大步向她们跑来。
“这是刚来不久的村官，大学生，刚毕业。叫他小麦就行。”
稻田依山势而建，中间有洼径以供通行。七月中旬的稻子还是一片绿油油的。随着风吹过境，绿浪翻滚，也掀起了男人短袖衬衣的一角。
男人跑到田边，朝她们挥挥手，径直走向车子后备箱，提溜出大雨的大行李箱。
“老师您好，欢迎来到青山村，我叫小麦！”小麦单手提着箱子，握住大雨的手上下摇晃。
他确实年轻，皮肤被夏日阳光晒得透红，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穿着老头背心，外面套了件竖条纹的短袖衬衫，下身则是帆布鞋和水洗牛仔裤。
这样的打扮，出现在大学校园刚刚好，会是一个回头率颇高的阳光帅哥。在田野上走着，则有融不入的奇怪感。
“叫我大雨就行。”大雨点点头。两人目光交接，又都迅速地挪开眼。」
林泉放下书，他实在是被梁哥唠叨烦了。
“老林，在车上看书眼睛会瞎的。你也不想老了之后，被护工扶着往垃圾桶里面尿尿吧？”
“梁哥，在山路上开车时，能不能多看路，少看着乘客。你也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梁哥手轮方向盘，严肃道：“咱们先说好了，开始拍戏了之后，咱俩要把称呼分开。你叫我梁导，我叫你林总。”
幸好林泉的小车上除了他俩人，还有后备箱的拍戏道具。不然林泉真的会忍不住殴打梁哥。
“老林我叮嘱你两句。到时候咱们称呼剧组人员，统一叫老师哈。比如杨老师、张老师，场务老师，道具组老师……”
“好了，”林泉强硬地把梁哥脑袋掰正，“开车稳一点，后备箱道具要是给压坏了。你的道具老师就要手刃咱俩了。”
剧组包了两辆大巴车，还有一个中卡载着器材。道具负责人怕道具装在大巴车厢里来回晃荡会坏，想放中卡里却被摄像组大哥尖叫着婉拒，最后还是分成两拨，少的那一批放在林泉的桑塔纳上。
道具组组长则和另一批一起，优雅地坐上了黄瑶的绿悍马H2。
“黄老师那车，酷毙了。”梁哥边开车边感慨。
“你要实在眼馋就去帮她开。”林泉无语。
梁哥愤愤：“你以为我不想吗？这不是因为有你这个拖油瓶在吗？林总，你上亿的身价呢？”
林泉托着下巴没说话。其实他的地下车库里原本有辆凯佰赫战盾，可现在——
他回头不放心地看了眼跟在他们后面的中巴，那辆凯佰赫早就变成了剧组的启动资金。
越过不知道多少座山头，每到急转弯处，梁哥这个司机叫得比林泉还要大声。
一旦梁哥猛打方向，林泉就能听到后备箱道具碰撞的“咚咚”声，身上汗毛都竖起了一片。生怕下了车，他俩就会被道具组负责人倒挂在村子里的大树上——负责人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一段漫长的下坡路，梁哥特意和后面的中巴拉开了距离，防止碰撞。
道路逐渐平缓，直到视野左边出现了一条小河，在阳光下反射出鱼麟般的金光。
周围的山体也不再是没开发过的原始模样，有的种了满山的低矮灌木，从山头一直蔓延到山脚；有的则是开垦成短小的梯田，依次排开，插满了禾苗，长势茂密，郁郁葱葱。
“山上种的是白茶。”梁哥像是看穿了林泉的视线，稳稳地把着方向，眼睛直视前方。
林泉倍感踏实。梁哥虽然穿着邋遢，说话不太着调，但是必要时刻还算给力。
“林总，这个下坡开得我好困……”
好的。林泉收回刚刚表扬的话，打起十万分精神，在梁哥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绕过路边的一棵歪脖子树后，车子开进了乡道，路面没有铺水泥，车轮经过，掀起黄沙滚滚。
路两边出现了房屋，房子背靠青山，田地衔接了山脚和道路。除了水稻田，还间种了大片的玉米。山脚往上，则是一块块划分平整的茶树田。
村子的布局乍一看很简单，一条笔直的乡道，房子高低不齐、依路而建。
车子沿着乡道开了一段距离，尽头出现了岔路，一条路上通向被农村自建房环绕着的党群服务中心，三层小洋楼被身后的大山环抱。
另一条更为平坦，只有稀稀拉拉的房屋，和大片大片的碧绿稻田。站在岔路上能看见不远处，建在小土坡上的学校。围墙之上，红旗随风飘扬，二层小楼的红屋顶在阳光下闪着油润的光。
“那就是村里的小学，”梁哥感慨道，“比我想象中的要气派一些。”
两个男人站在路边，其中一人牵着一个小孩，三人都是皮肤黝黑。
“应该是村里的支书和村长。”梁哥摇下车窗，探头冲他们打招呼，“老乡！久仰！”
三人中，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冲他们挥手，看起来十分激动。隔着老远就在喊：“欢迎！欢迎！”
他身边那个牵着孩子的高瘦眼镜男则显得平静很多，牵着孩子朝他们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两个人成年人都穿着衬衣西裤，特别是发福的那位，尽管有些勉强，但还是把衬衣扎在了皮带里。
“我是剧组的导演，喊我小梁就行。”梁哥摸了把油头，正正经经地自我介绍，“这位是林总，电影出品人。”
林泉忙和两人握手，道：“叫我小林就行，”
中年男人笑得嘴角就没掉下来过：“我是村长，我叫老江。这位是村支书小尹。”
“江村长，尹主任，久仰，久仰！”
村长带着林泉和梁哥先去了党群服务中心，尹主任和小男孩还等在岔路口。林泉问起，村长含糊了两句，捎带着乡音所以林泉根本没听懂。
“我们不用等一下中巴车还有黄瑶他们吗？”林泉突然想到，问梁哥。
“不用，”前面走着的村长回头道，他改用了普通话，“咱们小尹在路口接他们，而且黄老师也认得路的。”
黄老师？林泉愣了一下才明白村长指的是黄瑶。
“黄老师以前就是在青山村支教的吗？”
村长自豪地点点头：“当然，在村子里待了一年半。送她走的时候，村里小孩排在路边哭呢。”
三人走进党群服务中心，林泉打量着的水泥地面和涂着白灰的墙，突然被角落贴着的工作人员介绍板吸引了注意。
江村长排在员工表的第一个，照片上他穿着的浅蓝色衬衣和今天穿的如出一辙。
村长照片旁边，是一个模样十分端正的男人照片，尽管印在相纸上，也能看出男人面目深邃，颇有点少数民族的异域感，底下姓名栏写着：
村支书 尹小麦
林泉的桑塔纳停在党群服务中心前面的院子里，副驾驶座上还放着《雨落平原》原著。而在书本封面上，金黄的田野被青山环绕，女主大雨和男主小麦隔着那条穿过田野的河流远远相望。
大巴车的喇叭声传到了党群服务中心，村长这边正拉着梁哥热切交流，林泉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走出服务中心。
装有摄影器材的中卡停在路边，载着剧组演员和工作人员的两辆大巴，也跟着黄瑶的绿悍马出现在岔路口。
悍马直接停在了岔道上，大巴越过它向党群服务中心驶来。
黄瑶从车上跳下来。她今天换了剧组绿色文化衫，深蓝色牛仔裤和运动鞋，一副休闲打扮。
被尹主任牵着的男孩大喊了声：“黄老师！”然后挣脱了尹主任的手，飞扑到黄瑶怀里。
“小班长！长高了！”黄瑶一把接住男孩，抱着他在原地转了两圈。
尹主任则站在原地，笑看他俩，不说话。
黄瑶冲尹主任点点头。
林泉站在不远处，看得眉头紧缩。
“林总！上午好！怎么一脸晦气？”杨见乐第一个从大巴上冲下来，手上一边一个28寸大行李箱，经过林泉身边随口道。
“没睡好？”张悬拎着牛仔布包，打量了林泉一眼，没等他回复就跨着长腿离开。
“我们道具呢我们道具呢林总和梁导真的靠谱吗……啊林总你在这啊，你还好吗？咱们道具在哪呢？”道具负责人推了推眼镜，用完全不关心他的语气，关心道。
“林总，上午好。”黄瑶经过他时假意热情道。
“上午好。”林泉咬着牙挤出一个苦笑。
尹主任被黄瑶甩在后面，牵着男孩慢慢地走，垂着头看不出表情。
林泉近距离看他，才发现尹主任除了黑瘦些，模样还算是周正甚至是出挑，也确实如同宣传照那样，能看出五官深邃，是个好看的男人。
“主任，”林泉凑上去，“您看过黄老师那本书吗？”
尹主任表情十分不自然，他干笑道：“没呢，工作比较忙。”
林泉笑了笑，点点头不再追问了。
尹主任快步越过他，赶去大巴招呼工作人员，梁哥此时背着手慢慢悠悠晃过来。
“你不去管管剧组？”林泉一把揽住梁哥的肩。
“人事安排那是执行导演的任务。”梁哥背着手一副大爷样，不远处的执行导演小汪，正举着个喇叭，满脸色彩纷呈。
“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梁哥站直了问道，“你怎么看见黄老师之后，脸色这么差？”
见林泉不说话，梁哥补了句：“我过来关心一下，问完了就去帮小汪。”
林泉示意他看尹主任和站在尹主任很远处的黄瑶，道：“想不到黄瑶倒是性情中人，写的不是爱情小说而是纪实小说。”
说完他自己都有一种牙齿里卡了鱼刺的不适感，胃里反酸，连早饭的米粉都在往上涌。
“怎么了老林？说话酸不拉唧的——诶诶你怎么还真要吐了，我开车技术有这么差吗？”
原本在空地上聚集的一群人，纷纷朝马路这边看了过来，林泉涨红了脸，推开还在叨叨的梁哥，伴着村长高昂的“往田里吐！”的喊声，慌张地寻找垃圾桶。
胃在翻滚抽搐，林泉弯着腰一阵天旋地转。
一只冰凉的手扶上他的脖颈，让他一阵寒战。抬头正对上了黄瑶面无表情的脸。
她递来一个荧光绿色的小号垃圾桶，替林泉捋了捋后背，冷声道：
“吐在里面。”
她回过头，对着梁哥他们爽朗一笑：“别担心，林总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