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乡村振兴和精准扶贫，不应只看数据。
想到此处，董静语斟酌着，最后还是沉默，事情的各方实情她尚未理顺，实在是不好贸然开口表态。
毕竟如果不是因为当初的一味仗义执言不顾后果，她也不会被批评感情用事，从之前的岗位上调换下来。
言宁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只打开音响，放一些舒缓轻柔的音乐来冲淡些许尴尬。
这一路的紧张辛苦之下，董静语也很累了，却强忍着不能睡，言宁这辆车的座椅又过分地舒服，她只好努力睁大眼睛保持清醒。
两个人又安静了片刻，便十分有默契地聊起了高中回忆，用各自的角度去拼凑一点昔日同窗的情分出来。
“你还记得吗，那年在篮球场，你对我说过的话？”
言宁的这一句问话有些突兀，董静语似是而非地想到了什么，隐约记起当年的校草在倾盆大雨中做出的糊涂行径，她斟酌着此时不好提起人家的情感旧事，便含糊地说：“不太记得了。”
言宁依然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开车姿势。车子转过一个弯，他才又问了一句：
“董书记，爱人在哪里高就？”
“我还单身。”
董静语大大方方地回答，这在她的工作环境中属于完全正常的试探。她一直深知自己不过是一枚无名小卒，没有秘密，也不值得有秘密。
所以她向来喜欢在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所有筹码明着亮上牌桌，如果对方看了牌面后，明知她没有靠山没有金手指，依然要投来品种不明的橄榄枝的话。
那对方就要提前知道，弱小的她只认工作，不会跟任何人讲感情，她没有那个资格。
果然言宁跟着又问：“董书记年轻优秀，姻缘这事儿自然是宁缺毋滥的，只是爸妈大概会着急吧？”
问完了夫家那边的资源后又来问她父母那边的背景是吧？董书记便一脸轻松地笑说：“他们都退休了，什么事都懒得管，再说离得也远，管不到我。”
主打一个告诉对方别乱拜山头：她董静语真的是个小透明，既没有厉害的夫家，也没有能耐的母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螺丝钉罢了。
言宁自嘲地笑了。他轻柔地说了一句：
“你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还以为工作几年，你会有些改变。”
“言总见笑了。”董静语笑着说，显然是完全没意识到从一开始就错了频道，“我这人一向脑子不太够用，高中的时候就只知道死读书，不像言总一直那么……”
言宁一边开车，一边等着听她的赞美之词，这种明知虚假的场面话，不知为何竟让他十分地期待。
等了几个呼吸，车载音响中的音乐声也恰好到了低潮，一点点的雨滴声伴着女歌者若有若无的轻叹。
难道唯一的乘客是睡着了？言宁猜想着，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看过去。
董静语安静地坐在副驾驶，暗夜行路，她白净的小脸和漆黑的眼瞳中隐藏住灵动狡黠，反衬出少见的恬静来。
“我不像言总起点那么高。”董静语呢喃一般开口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
“董书记过谦了。”
“言总，往后还请多关照。”
许多年前的那个暴雨下的篮球场，短发的叛逆少女，偏要淋着雨去买冰可乐，她并没有什么烦忧悲痛之事，那只是无聊的、无处安放的中二病罢了。
暴雨之下，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她穿过草坪，穿过绿道，穿过操场，仿佛是女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一般，全身湿透，从心肺到脾胃都是一般的冰凉，唯有一股压抑的热情火苗在潜伏中暗自灼烧。
凡与我淋过一般雨水者，皆是我的子民，应当受我庇佑关照。
就是带着这样的小心思，她走进了平日里从不驻足的篮球场。
球场中迎着风雨一个人投篮的那个高瘦的人，看啊，就是那个傻子，少女董静语此时此刻必须要去拯救他。
就是那个痴情的傻子啊，白受全校女生的芳心暗许，却只因一次还未真正开始的失恋，就世界坍塌一般在这里自毁地发泄。
多么愚蠢，少女董静语心想着：为情所困伤害自身，多么愚蠢。而我就不一样了，我顶着暴雨不怕感冒地走到这里，是为了拯救一个天真的灵魂，我这是大爱无疆。
“董书记，你在笑什么？”
多年后，被军旅生活淬炼出一身腱子肉的言宁突然问。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言总还是瘦的时候好看。”
“……”
“你冒雨打球得的肺炎后来好了吗？”
“嗯，都好了。”
“那你和校花？”
“她结婚了，去年生了一个女儿。”
“所以你化悲愤为大爱，跑来贫困山村建厂？”
“……”
“要不然还能是为了什么？”
“为了再遇见你。”
话题太过失控，董静语猛然惊醒。
身旁的言宁神情自若地开车，音响里还是那首低吟莫测的歌。
她太累了，却只睡着了两三分钟，便被熟悉的警觉感唤醒。
只是这片刻的梦境，才让她真正把身旁的退伍军官和少女时代交集寥寥的校草联系起来。
言宁像是并没有发现她的浅眠和惊醒，她便也不去打破此时的安静和平衡，音响里传来下一首歌，她保持着松弛的姿势，坦然地观察言宁的侧脸，这张脸过于端正也过于疏离，端正来于长直剑眉和悬胆高鼻；疏离来自偏浅的瞳孔和鸦羽长睫；嘴唇薄但唇形精致，恰恰是那股看似含情实则无情的味道。
只有流畅的轮廓线条和利落的下颌骨，让眼前这个人能和记忆里那个无比青涩也无比干净真挚的少年联系起来。
董静语合上眼帘，仍然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言宁觉得，她这副伪装成蠢笨单纯的小聪明，十分像一只小动物。
但又是什么动物呢？说不上来，她并不像干净听话的小宠物，而是蛰伏的小野兽一般，看似弱小，但柔软的皮毛下隐藏着獠牙和利爪。
他并不会感到危险，只觉得十分好奇，这种好奇让他感到这一路旅程有着不合情理的愉悦。人生如冒险游戏一般，每一个关卡的探索都有意外的宝箱，只是没想到，能在这个副本前邂逅一位这样有趣的玩家。
他记得多年前锋利通透的她，意外于如今这个礼貌伪装的她，这转变过于剧烈，让人忍不住猜测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故事。
没关系，看上去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了解。
出走半生，归来的又是两个什么妖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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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变换，车子驶下国道，平稳地拐个弯。
董静语便借着一点轻微的摇晃坐直了身子，眨眨眼睛才说：“这是快到了？”
“嗯，你住哪儿？”
“我先回村委，辛苦言总在村委把我放下车。”
言宁长眉动了一下，却没有反驳什么。
毕竟董静语带出来的仪器和地图，确实还是送回村委比较稳妥。
乡村的夜晚安静幽暗，车灯扫过一片树影，开进村委大院，意外的是，这么晚了二层办公小楼还有灯亮着，楼下还停了另一辆车。
那车牌号董静语十分熟悉。
“我在车里等你，你放好东西我再送你回家。”身旁的言宁说着。
“……”
董静语沉吟一下，知道此时拒绝也未必合适，干脆大大方方地说：“言总今天辛苦了，不过看来今晚我要加班。”
“这么晚了还要加班？”
出乎意料地，董书记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开门。下车，去后座拿好仪器和地图。
就这片刻时间，办公楼里走下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和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步履匆匆，黑夜中也能看出神色紧张。
身后跟着的就是村长了。
看这架势，言宁便也下车招呼。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那青年猛地扎在董静语跟前，要不是言宁恰好往前凑了一凑，看情形这人恨不得要直接把董静语抱在怀里。
“回来了就好。”后面的村长也凑上来，“我就说嘛，估计是车开到没信号的地儿去了。”
董静语小退一步，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只对村长说：“可不是嘛，走着走着就没信号了，还是多亏了言总熟悉路，这才找回来。”
这人一回到人世间，便要进入工作模式，她的脑子里再没有对读书时代回忆的那点温存，全力运算起眼下复杂的关系起来。
“你怎么来了？”
她对这青年态度亲疏模辩，只简单问了一句。
“明天市里要来检查，联系不上你，我……局里叫我过来通知你一声。”
这青年称得上十分出挑，高瘦俊秀，一脸的焦虑担忧已经退去大半，带出一股倨傲来。
“方主任下午就来了，我也把资料都归拢了一下，就等董书记回来。”村长在一旁补充着。
就等着我回来赶工写材料是吧。董静语心知肚明这帮人的向来是大事当前全靠队友。
“需要我帮忙吗？”
言宁这句话略显突兀，众人微愣，那位村长口中的方主任便先开口谢绝。
“不麻烦言总了。”
“好呀，那就辛苦言总了。”
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响起，村长夹在中间，尴尬地摸了摸脑门。
董静语小手一摆，心说谁干活谁说了算，不干活的装什么领导，姑奶奶懒得揭穿你罢了。
她转身一脸真诚地对言宁说：
“言总，实不相瞒，我这刚到村里来，您工厂那边很多细节我也拿不准，明年的脱贫工作计划大头都在您的厂子那块，要能辛苦您跟我详细介绍一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怎么好真的麻烦言总，资料不是都有了吗？”还没等言宁开口，那方主任又抢先说着。
董静语实打实地转过身，狠狠盯着对方看了一眼。这方欣越并不是真有什么领导职务，村长叫他一声主任不过是客气，他反倒是在董静语这个书记跟前摆上谱了。
方欣越仿佛真被她的目光震慑住，漂亮的嘴唇抽动一下，没再说话。
村长打哈哈说：“确实确实，言总的资料虽然已经交上来了，不过总归是亲自在这坐镇更好，这样我打电话叫点饭菜送过来，言总先跟我到办公室喝茶歇歇。”
言下之意是，言宁人可以留下，但要先跟他这村长对对说法。
董静语瞅瞅村长历经风霜的一张质朴的脸，再看看言宁八风不动的菩萨相，便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笑了。
“行，村长好好陪着言总，你们先好~好喝茶好~好聊天，等我材料写的差不多了，有什么需要确定的，再好~好问言总具体细节。”
意思就是，你们俩怎么商量文的武的我不管，总之等我再开口问的时候，言宁你得给我个明确的说法：到底你那工厂要不要扩建。
“好。”
言宁应下，一抬手锁了车，人却站着未动。
“走走走，进屋进屋。”村长招呼着。
董静语客气地做了个手势请言宁先走，自己却一转身对着方欣越来了一句：“通知也通知到了，你就回去吧。”
言宁本以为这位市里来的小方同志要陪着董书记一起熬夜加班准备材料，没想到董书记一开口就是直接撵人，反让他心里原因不明地松快了一下。
“要不方主任今晚在村里住一宿？”村长赶紧说。
“……不了。”
方欣越眼看着是勉强维持住脸色，嘴角尴尬地半抽不抽，上前几步和言宁握手，说两句客套话告辞。
言宁只觉得这方欣越的手柔软光滑，确实和那张清秀的脸一般的气质。他对这个青年谈不上十分厌恶，但确实不算喜欢。
三个大男人维持着一套场面功夫做完，方欣越开车离去，董静语就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脸上似笑非笑，让人挑不出毛病，也不给自己添堵。
毕竟她心里明镜一样清楚：村长知道方欣越是自己的前男友，这事儿估计村委和乡里甚至市里，也没几个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