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火的车子里，董静语和言宁对视片刻。
在她尚未来得及调整好表情说出点什么的时候，言宁突然就动了。
这男人本就身材高大，突然起身更是把董静语搞得呼吸一窒，一瞬间真以为自己小命就要不保。
没想到言宁只是推开车门下了车。
董静语独自在车子里顺了顺气，暗笑自己胆子太小，才发现车缓缓地动了。
她诧异地从车窗里探出头观察，半响后才意识到是言宁在后面推车。
这让她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自己也开门下车，好在车子移动得并不快，她跳下车栽歪一下便扶着车门站稳了。
“你去车上坐着。”言宁从车后露出半张脸，他这人此时来看便十分的名不对版，用力的时候剑眉愈发凌厉，仿佛耐心耗尽一般把一直伪装的书生气撤去，显露出一些军旅生活淬炼出的果决来。
“那怎么行？”董静语不大不小也是个领导，此时瞬间拉满了独立女性的大旗，撸起袖子就说：“我跟你一起推！”
言宁空出一只手拒绝，“你的鞋子不方便，摔倒了更麻烦。”
咱们的人民公仆董书记一甩头，心说还用你教？她此时穿的一身装备也算身经百战，爬过烂尾楼下过煤矿井趟过采砂场，身上的长羊毛大衣厚重致密，藏住腿上穿的厚秋裤；脚上踩着的方跟皮鞋又稳又结实，外壳坚硬抗磨耐造，内里松软保温舒适。
哪怕是此时深夜的寒风，脚下的泥泞，她也完全都不在怕的。
不惧风雨，砥砺前行。董书记小手一挥，像模像样地就抵在车尾，跟着高大的言宁一起用力起来。
不过她真上手又发现，好像没怎么吃力呀？自己像是用力了，但那车的前进又明显和自己出的这一份力没啥关系。
好吧，重要的是态度！她自我安慰着，想转头对言宁做一个适当的鼓励中带着嘉奖嘉奖中带着感激感激中带着威严的表情来，却发现因为身高差太多，黑夜中自己根本看不清人家的脸。
没事没事，来日方长。只可惜此情此景只有她和言宁两个人，她这人又着实好面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回头自己写一篇“女干部为乡村振兴深入荒野，汽车抛锚乡企老板热心帮助”的宣传文来，白瞎了这么好的官民一条心的政务素材。
如墨的夜色中，一男一女就这样沉默地推车前行。
路途仿佛无限长，董静语心中闪过“也许自己根本就是计算错了，这条路其实通向未知的荒原。”当有一个过于宏大和科幻的担忧顶替了之前现实主义的人身安全恐慌时，她反而放下了紧张。
和当年全高中女生的梦中情人一起迷失在时空尽头，她想到这里，不禁嘲笑自己二十几年循规蹈矩的人生，怎么突然就往浪漫主义上偏离了呢？
就是挺对不起言宁的。
董静语此时才有心思冷静分析：这言宁应该不是和村长一伙的，他大抵也是被村长忽悠上了贼船，跟着自己一起倒霉被困。
至于村长，应该也没真想搞什么杀人放火的戏码，估计是想不痛不痒地磋磨一下她这个新来的女书记。最多再加上算计着让她和言宁明面上闹崩以后不好开展工作，村长好在旁看戏顺便做好人。
一想到言宁不只被自己冤枉了半天，还被连累带上了这无妄之灾，好好一个老板大晚上在这荒郊野岭的地儿推车……
董静语开始担忧言老板会不会明天一大早带厂跑路了，到时候村里的工人丢了工作，那不得吃了自己……
要不回去后立马请言宁吃个饭？到时候要不要再叫上村长一起呢？又得在酒桌上虚情假意一番，哎，真麻烦。
她一遍哼哧哼哧用力推车，仿佛要跟身旁之人比试一番，直把自己累得头上呼呼冒热气，坚持到下一个长换气的时候，才狠心往身后一看。
好像才……走了……没多远。
也许是因为她这两年用眼过度，一到了夜晚视力愈发不好，此时眼看着身前身后都是一片茫茫的漆黑，仿佛是被丢弃在时空的缝隙中一般孤独。
愧疚、焦虑，还有很多负面情感堆积在心里，少有地让她回想起工作这些年的踽踽独行和艰难委屈，冷寂的夜风中，也只有那一刹那的脆弱，更多的，还是感到对不起身旁的言宁。
董静语想开口道歉，又深感此时道歉也是徒劳，反显得自己十分虚伪，便只好咬着牙，死命用力推车，想要盖过言宁的力气一般。
就在这当口，言宁突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
“转弯，你去车头那。”
董静语当然不能在这种时候犯外行指导内行的错误，顺从地听指挥，按照言宁的手势跑到车头位置，在看到男人修长的手臂挥动后，用力往前推。
身前的钢铁重物晃动了一下，又好像是哀嚎，又好像是嘲笑她一般，不受控制地震荡着。
在这一刹那，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多年来的不服输和坚韧在这种陌生的力量悬殊下，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就在这内心动荡的时候，被人轻轻拉了一把，她后退两步，才看到那辆号称外壳极其坚硬的沃尔沃，顺着路线缓慢地上了一条柏油路。
“好了，你做的很好。”
她听到言宁的声音，能感到他的手就在距离自己背后极近的地方停住，仿佛想安慰她，又感到这个动作不妥，慢慢放下。
她便跟着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只要拐过一个弯，在几百米远，视线里能看得到的地方，加油站的灯火就如同远航时的灯塔一般。
言宁走向车尾继续推车，董静语也要跟上，男人却再次挥手拒绝，这次的理由毋庸置疑：“你去加油站喊人帮忙。”
董静语再次听话地跑向加油站，她跑得很快，夜风吹在脸上，像是细小的刀刃一般的微疼，让她脑子里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
——这言宁，根本就是早知道通往加油站的这条路！
这家伙，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看自己的笑话，说不定油耗都是他算计好的！
虽然紧跟着脑子里的另一个观点持方又提醒她说：“喂喂，别乱怀疑人，这一路言宁可都是在按照你的路线指示开车。”
反方又说：“那是因为我恰好计算出了正确的路线，如果我选的路不对呢？”
如果推测的路线不对，如果不是剩余的机油恰好将将能坚持到加油站不远处，如果不是发现不对头时先应下一回去就在申请上签字……
所以说，果然还是自己太年轻了。董静语看着加油站的工作人员跑向马路另一端还在缓缓移动的车，也跟着小跑过去，她体能并不算很好，此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在脑子里复盘。
言宁那张自带疏离气质的脸，不管怎么说，看着都不像是会参与欺负新人这种事的样子，但是，人不可貌相啊。
董静语在职场摔打多年，摸索出两条人生真谛：
第一，长得好看的人不一定善良。
第二，说话好听、态度温和的人不一定是好人。
这言宁，长得清冷，态度言辞却算得上温和，这便是两条都占全了，所以大概率不是好人！
董书记再次警戒拉满，等车子加满油，她真诚地向工作人员道谢后，犹豫一下，还是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毕竟来的路上要一路摆弄仪器和做记录，窝在副驾驶确实是不方便；但此时回程，明显是不能再借着工作坐在后排，那样的话于情于理都显得太过不礼貌，传出去了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她刚坐下，琢磨着说点什么慰问言宁刚刚那一路的辛苦，却看到言宁拿着刚在加油站的商店买的两瓶饮料，示意着问她喝含糖的还是纯净水。
董静语胃肠不好，不敢贸然喝凉水，便指了指那瓶含糖饮料。
言宁抽出一张纸巾，仔细擦干净瓶口，拧开，递给她的时候补充了一句：“我看过保质期了，可以喝。”
董静语道了声谢，喝下一小口饮料。她此时已经确信对方不是什么杀人凶徒，但基于对未来工作的不确定性，面对这个人还是有一些紧张和排斥感。
“对不起。”她心中几番思量反复，面上却只有劫后余生的单纯和感激，“抱歉言总，都怪我没有事先确认好定位仪，才害得你跟我耽搁了这么久。”
“没事。”言宁语气淡淡的，车载导航这回已经成功定位，目的地显示是回安心村。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请言总吃饭。”
“不用。”开车的言宁，不知是真情关心还是假意客套地说：“你刚到这边，还有很多事要忙。今天只是小事，以后多留心就好。”
留心？董静语敏感地捕捉这个关键词，要留心什么呢？他这是单纯地教育她，还是含沙射影地警告她呢？
不管哪个，都让人不爽。
奈何着实是自己理亏，多年来初心不改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董书记只好点头服气地说：“谢谢言总关心。”
年纪小又脸嫩就这点吃亏，工作中不管是有关系的没关系的，都能来教育自己几句。
“厂房的事情，也不是很急。”
得，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
董静语正襟危坐，也不看言宁，只盯着车窗外大灯闪耀照过的寂静街道。
言宁的工厂扩建，村长急着批地，他这老板自己却不急，这里面的官司，董静语自然能猜个七七八八。
“您工厂这项目村里十分重视，我这个新人当然不能给大家拖后腿呀。”
她言笑晏晏，四两拨千斤地一句话怼了回去，却在想起言宁这一路沉默寡言的无声关照后，又有些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