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尾,农季忙。
东旭、日升两村地势偏僻,田地分割得比较散,加上两村都没有收割机——就算有也不好操作,所以这些天农户都会招一些帮工来干活。
到处找活做的于慧兰自然不会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
她没念过书,靠着勤劳肯干做活谋生,比如从很远的地方砍竹子搭棚、帮建农村自建房——说来酒店的建筑就有她的一份功劳、或是在闷热瓜棚种西瓜、又或者在鞋厂上班,诸如此类的活她都做过,简言之便是哪有活做就去哪。
她靠勤劳的双手撑起这个家。
割稻谷要趁早,于慧兰很早就出了门,锅里留了面,给姐弟俩醒来煮热吃。
幼儿园已经放假,姐弟俩每天的生活就是填饱肚子、洗衣晒衣、上山摘果、下地捉虫、填饱肚子、玩、等妈妈回家。
今日是个例外,于慧兰昨夜给了露珠两百块钱,让露珠今天务必去各家嬢嬢那买一些土鸡蛋,再去镇上卖水果和排骨五花肉,说下午回来要带姐弟俩去酒店赔礼道歉。
但徐露珠不想道歉,也不愿道歉。
*
徐露珠与弟弟坐在石门槛上,各捧着一碗刚出锅的面,吃得不亦乐乎。
此时烈日当空,屋子旁边的竹林随风扬动,挡住了大半暑热。
而姐弟两仍是吃得满头大汗,露珠今日穿着花短袖绿短裤,给弟弟找了一身小老头打扮的白背心花格子裤,填饱肚子后两人就要去处理昨天做的孽啦。
——洗衣服
全是泥巴的衣服。
妈妈说衣服要自己洗,露珠也想帮妈妈分担家务,好让妈妈不要那么辛苦,便带着徐霖自己洗衣服。
但小孩力气小不说,四肢控制还不灵活,洗衣服对他们来说不可不畏不难,何况还是满身泥巴的衣服。
不过他们很聪明,脏衣服换着穿,洗不干净也没关系。好看的衣服就等上学穿。
搓衣板、捣衣棍一应俱全,最有用的工具是他们的脚,踩衣服打水仗照样玩得欢,小孩眼中万事皆可游戏。
“阿姐,妈妈说等会要去买鸡蛋,不要忘了。”
听到这事就烦,露珠使劲踩衣服,边道:“我才不去。”
“可是妈妈说一定要去。”
“不去不去就不去!”
徐霖低头,回想起昨天被人抓住揍的场景他就害怕,小声道:“阿姐,我也不想去,我怕那哥哥。”五岁小娃娃猛挨一拳,任谁都会怕。
徐露珠想到这事就心疼弟弟,心里愈发气不过。
她跺了跺盆里的湿衣,闷声:“不能怕。欺负小孩的都是小人,他就是小人。”
“别人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他是花生肚里的坏胚,心眼比米粒都小,霖仔,面对这种人,我们必须以牙还牙,给他点颜色瞧瞧,教他做人!”她的声音越说越大,底气越来越足。
徐霖被姐姐说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她骂得很解气,便点头附和。
姐弟两晒完衣服,徐露珠撸起袖子就带着弟弟报仇去了。
*
徐露珠气势汹汹走上小路时,遇上一个朋友。
她叫文卿卿,爷爷是中学的退休老教师,父亲是军人,没有母亲,生得极美,是爷爷带大的。
怎么形容文卿卿的美呢?
是一种会让人嫉妒却又舍不得摧毁的美。
与徐露珠的野蛮短发不同,文卿卿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随意在额前分了两鬓,一颦一笑,如出水芙蓉,未施粉黛,已是世间绝色。
柳叶眉眼细且媚,她眸光温柔,没有媚人之意,却因天生的媚态,引人夺目。
东旭村是个穷地方,村民几乎没见过美人,文卿卿生得极美,简直是个稀罕事,是故她走到哪都会有目光追随。
红颜祸水一词不假,文爷爷担心孙女的脸太过招摇,会惹祸上身,一般都不允许她出门玩,除了来找徐露珠。
徐露珠的母亲是老实勤快的务农人,乐观大方,与村民很熟络,哪家有难都会去扶一手,就算没钱也会尽力相助。而且从不背刺他人,暗地里说反话,村里人都道她好,夸她善良。
徐露珠打小跟着母亲在村里晃,继承了母亲的优良传统,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
所以文爷爷很放心孙女跟她玩。
文卿卿加入了徐露珠的“报仇”计划,一路上走着,徐霖的眼睛几乎要黏在她脸上。
小孩多爱美,吸引力极大。
文卿卿习惯了这种目光,况且还是露珠的弟弟,便也不讨厌这种无礼的行为。
露珠正与她痛诉昨日经历,对陆书眠进行了从头到脚的批判。
文卿卿听完之后细思,温声细语:“露珠,虽然他打人不对,但我觉得事起于你和霖弟,若要讨公道,也得你和霖弟先道歉。”
徐露珠心一梗,没想到连好朋友都不支持自己,“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家伙还打人呢!”气得她甩下话就哼哧哼哧大步走远,把弟弟和朋友甩在身后。
柳树低腰,海棠出墙,红绿缠绕于乡间路上,迎风拂动,无声与小孩们打着招呼。
“汪汪!”
前面的人家养了只狼狗,比霖弟还要高,虽然它有狗链子套着,但却能挣着链子冲到路中央咬人。
这黄狗见有人来,立刻从匍匐姿态站立,狗毛竖起,冲着徐露珠汪汪汪叫。
徐露珠才不怕它,甚至扮鬼脸吓它,惹得这疯狗更加起劲,张开犬牙朝她示威,口涎滴滴掉落,眼神凶狠非常。
徐露珠转身看向不敢上前的小伙伴,吭哧吭哧跑到他们身边,“别怕,它不会咬人的,我保护你们。”
两小孩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
将近酒店时,徐露珠先是仰起脑袋去看酒店名字,“帝dou什么世豪华酒店。”
“诶诶,”她挨着文卿卿肩膀,“那字你认识吗?”
文卿卿跟着她仰头望,声音轻柔:“不是dou,是du,帝都盛世豪华酒店。”
“哦哦,卿卿你真厉害,我都不认识。”
“不是啦,电视上看过的。”
“什么?这酒店上电视了?”
“就是有一次跟爷爷看F市的电视频道,上面报道过,我就记下来啦。”
“哇,卿卿你真厉害!”露珠由衷地向她比出大拇指。
文卿卿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看着外墙贴着金砖般的欧美别墅般的酒店,有些犹豫:“要不,还是先道个歉吧?”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人类在趋利避害下通常会做出的选择,文卿卿不想得罪一个有钱人。
而徐露珠不同,她只相信公平正义之道。
她虽然生气,但非不明是非,文卿卿提醒自己有错在先,她想了想,也承认是如此。
“好,我先道歉。”露珠这般言语。
三个娃娃第一次进这个金碧辉煌的酒店,皆不由自主地四处打量。
宽阔的大堂、璀璨明亮的水晶灯、以及透明玻璃后面的葱葱绿景,与充斥着金钱味的外表不同,里面的布置别有一番风趣。
酒店的前台姐姐阿和正在玩手机,没有注意到小孩的进入,直到听到一稚嫩童声:
“姐姐,请问昨天那阿姨在吗?”
阿和抬头没见着人,凑前看,便看到使劲扒拉着桌面踮脚拔头说话的徐露珠。
阿和眉一挑,“怎么又是你这小调皮蛋。”
徐露珠带着弟弟和卿卿退了几步,三小孩才出现于阿和眼前。
阿和倒吸一口凉气,噔噔踩着高跟鞋出来,叉腰怼到徐露珠身前,咬牙瞪目:“你还带这么多人来?出去出去,别来捣乱,若是扰了夫人清静,我就把你们爸妈找来。”
阿和边说边推徐露珠出去。
后者扭身躲开,一溜烟跑到她身后,声音奶呼呼又气呼呼地,“姐姐,我来道歉的,不捣乱。”
“谁知道你会不会捣乱,我信你个鬼嘞。”阿和追着露珠跑。
文卿卿在一旁看得焦急,想帮帮朋友,看露珠绕着桌台转了好几圈,才鼓起勇气拦住阿和,温声道:“姐姐,很抱歉昨天因为露珠而打扰您的工作,但露珠是来道歉的,我想那个阿姨应该也乐意接受道歉,姐姐为难的话,可以打电话问问?”
美人的杀伤力不亚于尖刀利刃,文卿卿出来一开口,阿和就瞬间势弱,整个人静下来了。
她看着文卿卿的脸愣了几秒,随后眼神闪烁地看向别处,轻咳一声,“也……不是不可以,我去问问。”
徐露珠面露喜色,赞赏地向卿卿投去大拇指。
十几分钟后,朱媛带着陆书眠下来。
“哇,那是电梯吗?你坐过电梯吗?”
“没有。”
“我也没有。”徐露珠与文卿卿坐在沙发上,看着不远处打开又合上的金属门,肩挨着肩说话。
陆书眠不情不愿地跟在母亲身后,来到徐露珠三人面前。
他眉眼冷峻透着阴鸷,若在平时是一双非常精致的长眸俊目,此刻眼皮微压,不虞尽显,便给人一种冷冰冰的威胁感。
“小朋友,你们好?”朱媛弯腰微笑,一个个摸着小孩的脑袋。
她目光在文卿卿脸上停顿了一下。
徐霖仍害怕陆书眠,抱着姐姐手臂不撒。
而徐露珠则没有一丝畏惧,朝朱媛甜甜一笑,跳下沙发,非常有礼貌地鞠躬道:“阿姨好,我叫徐露珠,昨天与弟弟玩水时不小心泼到您身上,非常抱歉,妈妈说过,知错要改,所以今天我带弟弟来向您道歉,请您原谅。”
她拉了一下徐霖,徐霖便学姐姐样子弯腰鞠躬。
朱媛展眉,温柔地笑了笑,伸手去扶他们,“没事,阿姨没放心上,反倒是书眠把弟弟打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阿眠,说到底还是你错了。”朱媛朝儿子看去,微敛眉,示意儿子道歉。
陆书眠望了母亲一眼,明显的不乐意。
自陆小少爷记事以来,就没跟人道过歉。
他不满意母亲的偏向,抬步转身就走。
徐露珠之所以愿意先道歉,就是为了等他向弟弟道歉,如今见他还是这么拽,心里就又开始冒火。
她追上陆书眠抓住他,童声稚气:“不准走,要走先道歉!”
徐露珠是在乡间跑大、阳光底下晒大的姑娘,所以她肤色略黑,而脸方眉粗,五官并不好看,丹凤眼、矮鼻梁、厚嘴唇,张扬说话间面部扭曲,足以令陆书眠反感。
他又回想起昨日被她撞飞的场景,更是生气。
陆书眠想将她推开,却未想到她力气竟如此之大,一时没挣脱,两小孩便大眼对小眼,皆戾气十足,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放开。”陆书眠冷声。
“道歉!”露珠咬牙切齿。
陆书眠微压眸,低声:“我不想打架。”娃娃音中夹杂着揉碎了的冷意。
话落后,他硬将自己的手腕从露珠手中抽出,快步离开。
徐露珠眉一挑,又怎可能轻易让他走掉,当即拽住他白衬衣,掰住他肩膀往回带,怒声:“我们有错在先但也先道歉了,凭什么你不道歉!”
相比这边的拉扯,朱媛那边倒闲适许多。
她静静看着自家儿子与小姑娘斗,并未阻止。
甚至与两小孩聊起天来,问他们的名字,年龄,家住哪里。还向他们介绍陆书眠,“可以的话,多来找阿眠玩。”
文卿卿沉稳一点,一一应着她的话,注意力却都在露珠那边,心揪得死紧。
忽地,她双眸瞪大,惊呼一声,第一个向徐露珠冲去。
就在刚刚,两小孩的争执已经上升到互掐脖子互薅头发的地步了。
朱媛不拦不语,目光平淡地观看。
而陆书眠则彻底被惹到,一拳朝徐露珠挥去——
“啊!”
露珠捂着脸吃痛地后退两步,终于体会到弟弟昨日的感受,她怒气值蹭蹭上涨,双目赤红地瞪着陆书眠,怒吼一声:“啊啊啊啊!”
冲他撞去。
“别打了!”文卿卿飞快跑去,抱住徐露珠摔在一旁,瘦弱的小姑娘痛得眼泪汪汪,却还是死死抱着朋友,“别打了,出血了,你出血了!”
血是从牙齿缝渗出来的,徐露珠挣扎着要推开文卿卿,却看到她摸到的一手血,“你看,真的流血了。”
鲜红刺目,让徐露珠一愣,她反应迟缓地摸嘴唇,发现自己少了一颗牙。
徐露珠脑中一轰,震惊且愤怒地在想:她!徐露珠!今天!被人打掉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