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夜,太子府的下人几乎要将月湖捞干。
小银坐在太湖石旁的石阶上,抱着单吉秋留下来的物件,一双杏眼哭得红红通通。
不远处围着看热闹的丫鬟小厮,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怎地这般想不开,咱们殿下可是太子,来日登极,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怎么可能就她一位姬妾。”
“就是啊,她一商贾之女,成了太子良娣还不知足,难不成还有觊觎正宫之位的心思?”
“啧啧~这次可是官家赐婚,娶的还是相府千金,天高地下,应当是眼看正妃之位无望了,才落了这心思吧......”
“闭嘴”,小银回身呵斥,“你们是什么身份,也敢嚼主子的舌头根,不怕烂嘴巴嘛。”
“小银,你以为你在这儿演护主的戏,她还能起来给你撑腰不成”,其中一个大胆嘴硬的人说,“连自个儿从小到大的名字都被随意换掉了,还以为自己遇到什么好主子,蠢不蠢。”
“待良娣回来,我定要告你的状,让她撕烂你的嘴巴。”
“呵,那你倒是叫她回来啊”,那丫头叉着腰,俨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忽然,脸上火辣辣地一个巴掌打来,大金揉着自己的手掌,对那丫头,凛然正言:“我们良娣,好歹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娘子,岂能容你如此诋辱。”
那丫头捂着脸,气不忿儿地开始更加口不择言,“建州谁人不知,要不是她父亲使了什么手段,逼迫殿下娶了她,她怕是一辈子都到不了建州。”
“你!”
“吵什么吵,还有没有规矩!”贡吉的一声喝止,惊得在场人齐齐曲身,向其身后之人行礼,“殿下。”
公良敦根本无心理会,指着先前趾高气昂的丫头,冷冷的字吐出来,“刁奴辱主,杖毙!”
“婢......殿下,你不可以杀我,我是皇......”
贡吉顶着压力,提醒,“殿下,她是您回建州时,皇后赏赐的宫女......”
公良敦负手而立,望着在月湖上忙碌的人,不发一言,周身的森寒,杜绝了秋高的爽朗,更像是已入凛冬。
贡吉知其已不可挽回,叹了叹,招上来两名侍卫,将哀嚎的人拖了下去。
“等等......”这一声,也止住了那丫头的哭闹,谁知,公良敦只是说,“让匡晁立马来见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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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湖其实并不大,而三折曲廊的另一尽头,连接的是一小段穿山游廊,单吉秋便是从那个斜庇,翻过山墙,悄无声息地遁匿。
她,不想要做别人的替死鬼!
当她看到那句“血为媒,告殂相替,鬼录不清”时,她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腕平白有了两道伤口,为什么巩妹殊滚下楼梯一事,相府竟然没有继续追究。
“血为媒”,他们便就是趁自己昏睡时,取的血吧。至于血送到了哪里,又要做什么,她已能猜到个大概。
同庚同命,他应当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巩妹殊的生辰相同了。
那他娶她,是......
单吉秋不敢再往下想,她觉得软榻上的衾被已经捂不热背上的凉意。
天山之巅,舍进去了兄长和伯父,如今,又要来赔上自己吗?
她好想修书一封,告诉父亲,自己乖顺恭谨,但天山雪莲的情义只养大了狼心狗肺的胃口。
她很想站到公良敦的面前,质问他,“三年的夫妻恩义,算什么!”
她甚至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殿门,可大金问她:“良娣,殿下今日在府上,午膳要不要请殿下一起用?”
她摆了摆手,“算了,赐婚的诏书刚来,我就缠着他,又得被人笑话我爱拈酸吃醋。”
于是她借故去了湖堂,打发掉身边的人,再将自己的金缕鞋和满头朱钗,放置在太湖石的一侧,做出自己跳湖自尽的假象。
她需要时间,离开建州。
公良敦,不会轻易放过她这颗......鲜活的神丹妙药。
她常爱着素淡的衣服,又学着民间妇人用绢丝的手帕包裹住罗髻,溜出太子府后,融入街巷的人群之中,未引起半点侧目。
为怕公良敦过早发现自己是假溺水,她没有带走太子府的任何一样东西,甚至连自己的嫁妆箱子也没动,只将大金之前为她养蜘蛛的黄花梨木锦盒带在了身上。
那只肥圆的蜘蛛只结了一半的网,就死在了木锦盒中,单吉秋觉得不吉利,便让大金连着盒子一起扔了。
只她后来又念着那方木锦盒是在凉州时,她缠着公良敦买的,心里不舍,就又悄默地捡了回来。
她先找了间长生库当掉了耳铛和自己带出来的黄花梨木锦盒,换了十两银,而后请了三位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女子,头戴席帽,分别从较为偏侧的旱、山、水城门离开。
折腾一天下来,单吉秋累得头眼昏花。
她不能直接往凉州去,否则公良敦这边一旦发现端倪,势必会顺着建州往凉州的官道往下追,无论往东西南北,她的双腿都抵不过疾驰的兵马。
“殿下,经查实,昨日、艮山门、便门、清波门几处副城门有疑似良娣的人出城”,匡晁在接到公良敦的吩咐后,立即将十三处城门的来往查清了。
“都不是她”,公良敦十分肯定,“除了这三处,其他几处都派一队人马,往前追。切记,不要伤着她。”
“是”,匡晁得令,“只蔡国公今日出殡,会走东御门,我们若大队人马经过,恐有冲撞。”
公良敦点头应允,“让人从西直门绕行,不可扰了老国公爷。”
只......这送葬的列队里,确实多了位神色哀戚,一脸倦容的女娘子。
“妾身曾受蔡国公爷的恩惠,特来送国公爷一程”,单吉秋置办了一身缌麻素服,以迟布缠头,跪在国公府外。
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是蔡国公长子蔡衡,手捧着灵位,对身边说:“难为她有这份心,让她跟在后面吧。”
管家应了声。
路人中有人被激发,大胆着上前,“小人孤幼时,也多得国公爷救济才活了下来,小人也想送送国公爷。”
“民妇曾遇恶霸欺凌,是国公爷为民妇主持公道,还民妇清白,民妇送国公爷。”
“国公爷若不是为了给庄户减轻田税,劳累过度,也不会......小的送国公爷。”
“送国公爷......”
送葬的队伍越来越大,单吉秋淹没其中,如一粒尘飞扬入荒漠。
安葬好蔡国公后,按习俗,蔡家会在大相国寺办斋会,设水陆道场,群僧毕至,斋僧会道,诵度亡经,连着七七四十九日。
“单娘子”,单吉秋在大相国寺的禅房里被叫醒,“你终于醒了。”
“我怎么了吗?”单吉秋支撑着起身。
“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我们都担心你,怕你......”
单吉秋认识她,出殡的队伍里,她走在女宾列,想来是国公府上哪位娘子的侍婢。
就听她继续说,“你说你也是的,就算是为了报答老国公的恩情,也不该把自个儿搭上啊,就你这身子骨,还非要跟着斋会拜跪,才三天就晕倒了。”
“我......身子挺好的”,许是在太子府娇养惯了,受不得半点劳累,单吉秋有些为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而愧疚,低声说,“应是连着几日没有休息好罢了。”
诸妙也不跟她争,递过手中的热汤,“因着斋会,就不敢备什么好东西,娘子先喝了这碗热汤,歇歇。衡哥儿说了,娘子若是撑不住,就不用上前头去了,娘子的这份心意,老国公爷在天之灵,也应晓得了。”
单吉秋点点头,“给姐姐添麻烦了。”
“我有什么好麻烦的”,诸妙边收拾着边说,“我是国公府二姑娘身边的女使,二姑娘特意吩咐我来照料你,也是感佩娘子的所为。”
单吉秋更觉愧疚了,她主动随殡葬仪队,所说所行自然不假,但她也有别的心思。蔡国公是一等公爵,他的葬仪没人敢冲撞,就算贵如太子,也不敢。
不管公良敦有没有受她的迷惑,往那三处城门追,至少他肯定会认为自己是在为出城做谋划,所以他一定会派追兵出城。哪怕他把所有的出城方向都派上人马追踪,只要她依然还在城内,他就找不到。
而大相国寺,为蔡国公设的斋会,是她最好的庇护。
七七四十九天,只要她能安然藏匿于此,待公良敦派出去的队伍走远,她再择机出城,必然可以顺利回到凉州。
凉州......若父亲知道自己逃离了太子府,他会作何感受呢?公良敦会不会借故,寻父亲的麻烦?
“公良敦,但愿你没有卑劣至此。”
单吉秋在厢房休息了几日,总算恢复了生气。
大相国寺临乌蒙山而建,进入山门,先下斜坡,再经前厅回廊、石桥,通大雄宝殿,而后随着山势,各殿衔临而趋上,主殿有八,最上面的为接引殿,左右为厢房和楼阁,廊庑东西相对。
大雄宝殿的西侧,单吉秋站在廊庑下,伸着懒腰,对面的房门忽然打开,蔡衡看着廊下的女子有些尴尬,他的身后,一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娘,也是微微怔忡,一时有些无措。
单吉秋行礼的动作刚起势,就收了回来,她看着转角处度身过来的人,忙提步走过去,道:“妙女使,我想见一下你家二姑娘,当面向她致谢。”
诸妙道:“这么晚了,单娘子如何想起来这茬子事儿了?”
“我刚醒来,发觉自己大好,当知是亏得二姑娘和妙女使这几日的照拂。”
诸妙不疑有他,只说:“稀得你好了,二姑娘同国公爷是一脉相承的仁善,走吧,我领你去。”
东边厢房外的蔡衡站在廊庑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而他身后站着的女子早止住了哭泣,玉质芳姿间只剩华贵之相,“她刚才是不是瞧见我们了?”
“允娘,她只是名普通民妇,不会认识你的,你且宽心。”
戎思允本就有过目不忘之本事,但见单吉秋面容陌生,便放心地点了点头,“她就是那位感念国公恩情,赶来送行的人吧。官家已经听说了此事,甚为感动,特嘱太子明日至大相国寺,参加斋会,为老国公爷诵经祈福。”
“公良敦......倒是许久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