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娣,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怎么过?”小银忽然问起。
河倾月落,长夜将尽,单吉秋顿了顿步,问她:“殿下......会回来吗?”
“殿下公务繁忙,恐不得闲呢。但他已命贡吉为良娣备了礼,这几日我见贡吉遮遮掩掩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惊喜呢。”
小银在前头一蹦一跳地说起,单吉秋却并没有小银乐观,乞巧节那夜的火起得莫名,虽明安宫里定了案,说是搭彩楼的匠人偷工减料,用苎麻代替绸帛结扎花灯,导致花灯滑落,灯烛倾倒而引发火势,帐设司和工料行被严惩,连曹皇后也当了个监查不力的罪,被皇帝下了一道斥责的旨意,令其禁足三月。
建州城内最矜贵的妇人孺子,或多或少受了伤,更何况还有相府千金-准太子妃巩妹殊摔下楼梯这一档子事,依然不清不明。
“小银,相府这几日,没有再派人过来了吗?”
若他们真的认定是自己故意推巩妹殊下楼,怎么也不会只是派个仆妇过来闹一场就算了。
小银支支吾吾,“婢子......殿下只让婢子们好好照看良娣,其他的,婢子也无甚了解。”
单吉秋并未追问,她们是太子府的人,向着公良敦也是自然。
这天夜里,单吉秋做了个梦,梦里她还在凉州的家里,兄长、二伯都还在,热热闹闹的家宴上,忽然闯进来一群带刀侍卫,不说一句地见人就砍,鲜血染红了父亲最爱的鱼池,池里的鱼鼓着大鱼眼睛,翻着白肚儿漂浮在水面上。
那群侍卫屠尽满门后,公良敦才缓缓现身,他昂头阔步、一脸得意,将单吉秋搂在怀里说:“秋娘,谢谢你,若没有你,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不,不,这不是真的,不是!是做梦,对不对,对不对?”她挨个儿地祈求着公良敦和列在两侧的侍卫,他们却都只是高声大笑,把她的悲鸣当成胜利的号角。
“不是真的,不是,快醒醒,快醒醒”,单吉秋一边掐着自己,一边狂扇自己巴掌。
她在梦中挥手,扯裂了手腕上的伤口,锥心的疼痛感,终于让她睁开了眼,珠帘翠帐,秋山重屏,单吉秋敛敛心绪,还好......真的是梦。
满身的冷汗浸湿了寝衣,她轻唤了一声小银,却得不到应声。
“大金......”
“春姑......”
偌大的寝殿,却只有自己在说话。
单吉秋忍着不适起身,随意套了件褙子往外走,今日的西苑异常安静,连个洒扫的仆人都瞧不见。她隐隐不安,但又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一夜惊梦,有些心神不安。
昨夜又是一夜的雨,她跨过月门往东,经曲廊,步子越来越快,东路的正房前有一紫薇屏风,由几珠不同品种的紫薇密植、盘扎而成,这一时节,绿叶扶疏,紫薇花开,正是俏丽的好景致。
可此时,这幅好景致前乌泱泱跪满了太子府里所有的人,一位内官站在正前方,合拢手中明黄的圣旨,公良敦叩拜谢恩,领头起身,从内官的手里接过圣旨。
“下臣代官家宣旨,不便行礼,就先祝贺太子与太子妃,永结鸾俦,共盟鸳蝶。”
“中贵人,客气了”,公良敦示意贡吉给赏银,送客。
“良......良娣”,小银的一声,惊得所有人回头。
纷杂的目光里,有对她的怜悯、有漠然、有讥诮......单吉秋的唇角扯开一个难看的弧线,撒眸四顾,她努力向众人笑了笑。
公良敦将圣旨交给匡晁,敛步走过来,步履稳健,身姿与梦中人叠合,他深眉紧蹙,问:“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睖睁的眼眸收起,现实与梦,单吉秋都说了句,“对......对不起。”
“秋娘......”
“殿下,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幽深的目光攫住她面无血色的脸,公良敦说:“月末。”
她似乎点了点头,遮住眼底的暗淡,道:“这么快啊?典仪来得及吗?”
“这些自有四司六局筹备,我先送你回房。”
“也好。”
公良敦将她横抱而起,“殿下,我自己可以走。”
“昨夜下了雨,青石阶上湿滑,早些贡吉都在廊阶上摔了一跤,良娣,就让殿下护着吧”,小银劝说到。
她觉得自家良娣受了委屈,现在正是需要太子宽慰的时候,加之,等太子妃进府,良娣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呢,现在,能得太子恩宠一日便抓住一日吧。
单吉秋不想辜负小银的好意,便只将头靠在公良敦的胸膛,像只乖顺的小猫。
“公良敦天潢贵胄,又谙权谋,往后必定富不可言,你跟着他,要乖顺、恭谨。他念着天山雪莲的情义,也不会薄待了你。”
单吉秋想起父亲的话,乖顺恭谨,她向来做得很好。
乌云像一块罩布,盖住这座深院,任风吹啊吹,它却散了又聚拢,半点不给阳光偷溜进来的机会。
公良敦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太子府长年累月地烧着沉香,每日的寝具和衣服都会放到熏笼上熏蒸,单吉秋半眯着眼,觉得连天上的云都是袅袅香烟汇聚而成的,昏昏欲睡。
他在她身边时,她总能酣眠一场。
回建州后,他常常不在,她就常常失眠。失眠时,她又不敢打扰他,就抱着小被子,去书房的小榻上待着。后来,他连书房也时常不在,她就只能熬,熬几个夜,身体乏了,便又能浅浅睡上一觉。
公良敦将怀里的小猫轻轻放至床榻,她似乎感觉到他的手掌轻抚过自己的脸,喃喃自语,而后便是寝殿门吱呀一声,轻轻闭上。
单吉秋随着那一声“吱呀”,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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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苑的书房,匡晁早就恭候在此,见公良敦过来,赶紧行了个礼,道:“太子,方士们已经被安顿在大相国寺。法事会从今夜开始,持续进行十四天。”
公良敦点头,算是知晓。
匡晁犹疑着问出口,“这世间,真的有如此诡秘之术吗?”
生死有命,修短素定。可同年同月同时辰生者,命格一致,若施以秘术,则可祸福交替,转嫁吉凶,甚至换生替死!
没有先例,是以公良敦也并无十足把握,“太医和巫医都已经诊治过了,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可这对良娣而言,太残忍了......”
公良敦捏紧的双拳,狠狠砸向燕几,震得近处的雁足灯架晃了晃,赤目猩红,“可她等不得了了!”
太医说她已行将就木,就连巫医开的那几贴秘药也在渐渐失去效用。
为今之计,只有方士所言的,换生替死。
公良敦跌坐在圈椅上,倦眼乜斜,“匡晁,我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抬手,示意匡晁退下,余光却在瞥见雁足灯架上的油灯时猛地一惊,他飞快地掠视过燕几上整齐排列的书籍,偏少了最重要的那本。
“贡吉,贡吉!”匡晁瞬间明白过来,跨步出门,急急唤着贡吉。
贡吉还从未见过这位冗从仆射这般疾言厉色,问自己:“燕几上的那本无名古书呢?”
“书?”贡吉想了想,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值得这般大惊小怪,“哦,早上小银跟我说,良娣昨日从殿下书房取了本杂记打发时间,让我记得跟殿下说一声。”
“坏了!”公良敦疾步往西苑去。
匡晁在后面,叮嘱贡吉后,紧随过去,“快去寻小银,就说那本书殿下还未看完,让良娣先还回来。”
“一本书而已啊~”贡吉望着匡晁同样着急离开的身影,心中不解,碎碎念着,“如今这良娣,这般不受宠了吗?看本书的自由都没有了?”
但他只得领命,不情不愿地去西苑的后罩房寻小银。
“古书?你说良娣昨夜在殿下书房里拿的那本吗?”
看到贡吉点头后,小银慢悠悠地解下围裙,说:“成,我待会儿将这碗羹汤送过去的时候,就跟良娣说。放心。你看你一本书着急成啥样了。”
“不是我着急啊......是匡侍卫......哎呀呀,我也说不清楚。”
公良敦在软榻的锦枕上看到了这本书,只像是随意地丢在此处,他蹑足走过去,淡黄色的竹纸封面并无被翻阅的痕迹,他稍稍松了口气,页缝上的一点血红色却将他打入冰窖。
他翻开那一页,正是那句:“同庚者同生,同生者同命,同命者,血为媒,告殂相替,鬼录不清。”
那个“殂”字,被一滴鲜红的血盖住,还未凝干。
“秋娘、秋娘......”公良敦慌乱无神地唤着。
春姑听见声音,忙跑进来,躬身说:“殿下,良娣刚才说有点闷,嘱咐婢子把午膳备在湖堂,她和大金先往那头去了。”
公良敦步子仓皇凌乱,还好湖堂不远,通过三折的曲廊,跑过一段平桥,便可至面相月湖的亭子,可这里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呼啸而过。
“殿下”,大金在他们身后行礼。
“良娣呢?”匡晁问。
“良娣说想吃殿下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雕花蜜煎,命我去取些,她在湖堂等我啊。”
说完,她四下张望着寻找单吉秋,湖堂拆掉了避风的格子窗,敞亮得一览无余,根本不可能藏人。
“啊!良娣!”大金的一声惊呼,手中的三足莲花玉瓷盘应声落地,她指着不远处的太湖石下,一对金缕鞋,几只朱钗,叠放等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