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从怀王府到天牢,最快也需一刻钟的时间。

    她自打进天牢出来不过两盏茶的时间都不到,这么点时间里怀王就赶到,肉眼可见的心急。

    扫视一圈并未见到连奉。

    收回视线,微微弯起眸子迎上前去,挽住褚闲的胳膊。

    “爹,你来了。”

    褚闲穿着官服,脸色有些不太好,他微微睨了一眼身旁的姜佑,犹豫之间,姜佑开口了。

    “褚小姐又见面了。”

    他表现得很是礼貌恭敬,穿着青色圆领长衫,玄色腰封上绣着金色精致小巧蹀躞,左侧配一枚圆形镂空雕兰玉佩,头发梳得板板正正,烟青色玉簪别在发髻中,立在阳光下,乍一看,颇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

    褚玉若不是知晓这样一副外表下藏着的心,恐怕当真以为他是那个遗世独立,常年闭门不出的皇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在盛京城有许多人教了她。

    “怀王殿下,你我之间用不着如此客气。”

    姜佑哂笑,“此话在理。”

    褚闲悄悄打量着姜佑,这位传说中的怀王,今个儿也是他第一次见,倘若不是他自报家门,他还真认不出来。

    自己女儿昨夜同他理了一遍从望山城到盛京的事,心中感慨盛京城的卧虎藏龙。

    “无事不登三宝殿,怀王殿下若非没有别的事情,不会专门至此来寻我。”

    褚玉并不打算跟他虚与委蛇。

    怀王人聪明,她自认为他们是一类人,都会把自己藏起来的人,所思所见,甚至所想,都会从最基本的自身出发。

    主动现身,大摇大摆出现在她跟前,她身上或许掌握着什么他想知晓的信息。

    跟随怀王前来的人有二,其中一个少年她在牢中见过,名叫红启,还有一人身材比较结实,年上三十,腰间佩剑,是个练家子。

    皇子公主中,身边都有自己的贴身护卫,恭王有一个,只是不太聪明。

    褚玉瞧此人身形并不像昨日朝她射箭的人,他要比对方更壮实一些。

    过去望山城的刺杀中,逃走的是他的人,她本以为怀王出于不想暴露的目的,会刺杀曾大人,以此灭口。

    届时不管到底有没有查到恭王,顺藤摸瓜迟早会查到他头上。

    “我也开门见山了,昨日褚小姐身处大理寺,可有查到刺杀曾大人的凶手是何人?”

    褚玉一怔,来打探情报还是套话?

    未免也过于直白了些。

    “怀王是希望有消息还是没有消息?”

    “实不相瞒,自然是希望有消息,因为我也想抓住这个凶手,使曾大人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褚玉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她在思考话中真实性有几分。

    他表现得再情真意切,也难保其中真假参半。

    再说,她并无这个必要透露其中消息。

    “恐怕要让怀王殿下失望了,暂无头绪。”

    此话不假,但从她嘴里说出来,真实性也待考量。

    “褚小姐不信我说的话?”

    褚玉反问,“怀王殿下不也是不信我。”

    姜佑沉默,两个本就互不信任的人,开始不会,到结束也不会产生任何信任。

    他们都赌不起。

    “如此叨扰了。”

    姜佑拱手,冲红启招手,红启取出怀中的伞,撑开鹅黄色的伞面,遮到他的头顶,画着的是高山流水,但高山流水于他身上,褚玉觉得有些可悲又可笑。

    主仆三人匆匆离去,那个方向是进宫的路线。

    也难怪今日整装待发,是要进宫面见皇上。

    除了皇上,她想不到会有谁召见,也不敢就此逗留。

    匆匆来,匆匆去。

    若他当真是为了曾大人的事情前来,一开始揣测连奉通风报信的可能性就很低。

    若连奉不是姜佑的人,那两姑娘又是通过谁的手被送进天牢。

    “阿爹,可有帮我打探清楚?”

    褚闲点头,“我来寻你正要与你说这事,度支副使家的小姐阮芷从落云观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曾大人的女儿曾问儿,女儿失踪,丈夫横死,曾夫人轻生被救了下来,她们二人是同时失踪的,地点都是在落云观。”

    难不成她见到的人就是阮芷跟曾问儿?

    这两人此时在怀王手里。

    褚玉四处张望一圈,拉扯褚闲走到背风处,见四下无人才继续往下说道,“我见过她们。”

    “你在何处见过?”

    “天牢,但目前并不确定是谁将她们送进去,又是如何接出去的,但可以确定她们二人现在在怀王手中。”

    “怀王?”

    褚闲眉头一紧,说起度支副使,他似乎从前听谁提起过。

    度支使分属于户部,度支使掌管八案,赏给、钱帛、粮料、常平等,他一个副使,怀王关押了他的女儿是何缘由。

    但掌管八案褚玉不得不想到,边关城得到的粮草物资时常会有苛扣,赵临川上书于朝,最终连水花都没有,想必并未送到皇上手里,就被扣走了,时间过去,那些个公文奏报,早就没了踪影。

    就算回到盛京城中,并无实证,全凭一张嘴,在官官相护下,也未曾讨到好处。

    除了上次粮草物资是由展策亲自监管才一路完好护送至边关。

    这一茬,赵临川不说,她也知晓是他的心病。

    边关战事紧急,哪容许他有这么多时间来跟朝中相互较量。

    先是狱典司,如今又牵扯到度支使。

    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着实让她难以理清。

    褚玉揉了揉眉心。

    度支使这层关系,是陈年苛杂,冗积许久,她要先放一放,从眼前事情抓起。

    若是能帮度支副使找到他的女儿,或许能拉拢人心。

    那她需要知道怀王带走她们的理由动机,才能推算下一步计划。

    这盘棋,忽然间陷入了僵局。

    她不知狱典司这边谁跟怀王有牵扯,也暂时无法得知怀王下一步行踪,一切都无法预料。

    想反守为攻,把局势扭转到她手里,难上加难。

    褚闲不忍心看自己女儿把什么事都抗在自己身上。

    “阿喜,莫急,度支副使是太子的人。”

    褚玉望了望外面,并未看见孙有道的影子,想必应当还是在来的路上。

    收回目光她推测道:“会不会怀王想通过度支副使的女儿来牵制度支副使,牵制住度支副使等于牵制住了太子?”

    褚闲捋了捋胡须,笃定摇头。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怀王是个做事将章法之人,他跟恭王之间的不同在于,他讲究一个稳字,恭王太想证明自己,反而错漏百出丧失了最好的机会,这次他贸然将你们互换一事指出,就是例子,而怀王从始至终都处于幕后之人的一个角色,反而不好给我找下手的机会,他知进退,会自然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倘若他想牵制太子,何须选择绕到度支副使这边,这么大一个圈子。”

    褚玉听完自家阿爹的话,将方才的那个猜想抛弃。

    确实,想牵制太子,找上度支副使的女儿这个办法未免将圈子绕得大了些。

    利用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层层牵制并无不可。

    褚闲继续说道:“度支副使阮明浩在盛京城中在朝为官的官员都知道,他有一个弟弟,欠下一辈子还不完的赌债,后来诓骗年迈的老夫人将他现在居住的宅子给抵押了出去,弟弟从此不知所踪,气得老夫人当夜就撒手人寰,阮大人为了留下这宅子,省吃俭用每个人从俸禄中抽取一部分出来还债,想拿捏阮大人是你会如何做?”

    褚玉不假思索:“自是从宅子上入手。”

    她瞬间恍然,方才不知其中缘由。

    原以为女儿也是软肋,但终究不如将他藏在心底最深的伤疤摆出来,直接击碎他的精神来得更为利索。

    怀王在朝中也有自己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层关系,可是他没用,就说明有别的目的。

    但一个姑娘能让他完成什么计划?

    百思不得其解。

    褚闲也想不通其中曲折,褚玉忽然想到一个人。

    “阿爹,或许可以从有个人身上找线索。”

    褚玉望见远方孙有道来了想必是来寻她去大理寺的。

    “阿爹,既然阮大人是太子殿下的人,不妨找太子问问,了解梳理一下,说不定能知晓其中蛛丝马迹。”

    “如今曾大人已死,曾大人的女儿又在怀王手中,怀王跟曾大人之间定有联系,曾大人死了,怀王还留着他的女儿作甚?”

    褚闲点头,“我这就去东宫找太子,一有线索我来寻你。”

    孙有道的人马越走越近。

    “阿爹,傍晚我们在芳菲街汇合,一同去寻赵太师。”

    *

    姜佑立在朱墙绿瓦下,望着爬满围墙欣欣向荣的爬山虎,墙下草木旺盛,大理石制成的台阶每天都被宫人们打扫得很是干净。

    现如今不再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快到正午的太阳晒得他浑身有些黏糊糊的。

    他向来讨厌夏季,也讨厌炎热的天气。

    这座皇宫,他已有十年没有回来涉足过,当年他十五岁自请离宫,那时候御书房前的桂花树还没如今这么葱郁。

    一晃十年过去,他这个父皇,竟还能念起他的存在。

    传唤他进宫来。

    红启替他撑着伞,主仆二人候在外头,紧闭的御书房门还有打开的趋势,等在外面的内官个个垂头不望他,也不曾行礼。

    他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立在这屋檐下,窥见皇城一角。

    姜佑清楚知道,实际上他等在这里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但莫名的度日如年。

    终于那扇刷着金漆的朱门被打开,迎面扑来凉气。

    他想,想必是里面安置了冰块降温。

    因为他也这样,度过每个炎炎夏日。

    吴公公走到门前,毕恭毕敬得请他进去。

    分开十年,再次见到他的父亲。

    他竟像回到小时候,望着检查他课业的父皇,那般忐忑。

    姜佑走进去,他的父皇已让人备好凉茶,端来消暑的冰块,小宫女轻轻摇着香扇,扇来扑面的风又凉又有股栀子花的香味儿。

    很是好闻。

    “儿臣叩见父皇。”

    昭文帝扶手抬他起身,拍着他的肩膀,满眼慈爱。

    “佑儿多年未见,倒是越发仪表堂堂,成熟懂事了。”

    姜佑心中是喜,也是怨,他不明白这种情绪为何而来,他喜父皇这么多年还记得他的名字,不曾生疏。

    他怨为何这么多年,只有现在才想起见他。

    “明日祈夏节,就不必待在府中了,多出来走动走动也是好的,盛京城这么多人,跟你同龄的之人都会来,你也该来认识认识的。”

    姜佑笑容敛下。

    他不懂他身为父皇的心思,却懂他身为帝王的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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