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怀王府内。

    姜佑坐在廊下石桌前,双指轻轻夹着一枚白棋,微微蹙眉,沉思片刻后,执子落到棋盘上。

    黑白棋子目前局势势均力敌。

    楚兴年戴着幕离,透纱罗挂在两边的帽檐上,露出他的脸来。

    他立在棋盘左侧,望着一语不发的怀王,从他进来之后告知今日试探结果,并道明已寻到他离家多年的独子后,姜佑就一直同自己对弈。

    一时间心中有些拿不准这位大齐的怀王在想什么。

    直到姜佑成功吞噬掉一枚白棋,现场的气氛才渐渐缓了下来。

    姜佑知晓楚兴年这些年不过是为寻他失踪的独子,想借用他手底下的情报网,才会跟他合作。

    如今儿子寻到了,出乎意料的,竟化名在赤霄军中隐藏多年。

    尽管楚兴年表明了立场,说着会往后会继续帮扶的客套话。

    但情况始终跟往日有所不同。

    他们都不可能再次信任彼此。

    他担心楚兴年是否会反水,置他于死地。

    楚兴年则担心他是否会对楚景澄不利。

    这层关系一旦撕开,他们的合作也就到头了。

    姜佑放下手中白棋。

    想明白其中利弊,棋盘上的博弈也就没了意义。

    “楚相何须多虑,你我为何走到一起,彼此心知肚明,过去往日,承蒙楚相照拂。”

    楚兴年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明白姜佑话语中何意,他也不再继续跟他假客气推辞。

    于是顺着他的话往下,拱手道谢,算是承了这个情。

    楚兴年身为当朝丞相,也有爱才之心。

    他跟在怀王身边这三四年,对他的为人才能很是了解,不必当今太子差上分毫,能与之平分秋色。

    却蜗居在怀王府中,拨弄风云,始终不肯往前迈出一步,站在阳光下。

    “怀王殿为何不站出来堂堂正正争上一争,争取过失败了,也不会是憾事。”

    “人生憾事诸多,我不过是想不明白,那个位置有什么好,但凡身在皇室的每个皇子,都想要它,我娘亲早亡,无法对我授业解惑,授课的先生听到我这个问题皆是避之不及,我不明白,所以好与坏亲,我想坐上去才知道。”

    姜佑起身,外面日头逐渐落下。

    有人从楚兴年身后闪过,藏在树后,紧接着拉下面巾,露出脸来。

    是刘护卫。

    他收回目光,“楚相,你觉得我同太子争胜算几何?”

    楚兴年面色为难,沉默半晌,只是冲他作揖拱手。

    姜佑垂下眼帘。

    “如此,我知晓了。”

    他明白楚兴年不说话,是给他面子。

    姜佑微微颔首。

    话已至此,他们无需再多说什么。

    楚兴年拉下透纱罗遮住他的面,藏在树后的刘护卫等他完全走远了才出来。

    他急匆匆过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灌下去。

    “殿下,曾大人死了。”

    姜佑一怔,“谁干的?”

    “不清楚,但不是我们的人。”

    刘护卫歇了口气,继续说道,“禁军去查了,这几日盛京城可能会全城戒严。”

    “大理寺卿死了,曾问儿人呢?”

    姜佑缓缓坐下。

    “她跟阮芷都在地牢中,她爹死了,这件事迟早会传到她耳朵里。”

    “眼下,我们需要将褚玉他们的目光从我们身上转移走,后日便是迎夏节,届时你将阮芷带出去,想办法推给恭王。”

    “那曾问儿该如何处置?”

    “尚未真正直面敌人,却接二连三损失两名大臣,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曾问儿找个时间让她自己逃走吧。”

    *

    晚间的时候,孙有道被昭文帝传唤回了宫中。

    御书房内烛火跳动,火星子时不时噼里啪啦作响。

    “孙将军,你对今日之事有何看法?”

    孙有道想了想接话道:“似乎是有人不想我们拿出证据来。”

    “案子是你查的,当初寻到登记簿,清点人员时,结果你可知晓?”

    昭文帝放下手中走奏折,不怒自威。

    “知晓。”他拱手。

    孙有道一字一句说得尤其认真,“全都在册,恭王府金线并无缺漏。”

    昭文帝似乎预料到结果,闭了闭眼睛。

    因姜凌从始至终并无半点纰漏,一切行动都胸有成竹。

    这些年,他对自己身边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得一个个都不了解了。

    “你认为赵临川跟褚玉当日在朝堂所言,会是为了给自己争取脱罪的机会而撒谎么?”

    他心中相信赵临川跟褚玉的为人,想争取机会,不一样要撒谎攀扯恭王。

    但同时他也怕自己的私人情感代入,主观判断隔绝了旁人对他们二人的看法。

    孙有道不假思索直言道:“不会。”

    “并无缺漏,不代表就没人出去过,也有可能是后面有人顶替了原本的位置,人变了,身份没变。”

    倘若查出来真的并无缺漏,恭王自知不会被问罪,更不可能对曾寺卿动手。

    又会是何人杀曾寺卿?

    *

    东宫,姜拓心神不宁得坐在矮榻上。

    直到看见他手底下的暗卫回来,着急起身询问,“怎回来这么晚?”

    “甩了些尾巴,废了不少力气。”

    暗卫单膝跪地,抱拳请罪。

    姜拓将他扶起来,“事情如何?”

    “我手下的兄弟依旧没能寻到阮姑娘的下落,但殿下交代的事,我们全部完成,后日就是迎夏节,届时沈家定会出席。”

    “青雀,必须要在迎夏节前找到阿芷。”

    姜拓摁住他的肩膀。

    青雀点头,走了几步顿住回头。

    “殿下,我们发现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于黄昏时出宫了,最后雇了辆马车出城去了。”

    姜拓略微沉思作答,“何嬷嬷是跟随母后多年的老仆,二人情谊深厚,不必多心,想必是母后吩咐她去办事了,何嬷嬷咩回来前,你们多留意母后那边的情况。”

    青雀应下,语气有些迟疑:“那她呢?”

    “往后不必再管,随她去吧。”

    青雀得到他想听的话,下一秒飞身消失在了原地。

    外面夜色渐浓,只剩下吹拂着珠帘的风。

    *

    大理寺为了抢救出来的卷宗腾出了一个新的空屋子,将卷宗全都堆了进去,在原先的屋子没有修缮好之前,这里都会是他们作为临时的储存室用。

    临时的案室一开始孙有道并没派人去守,褚玉自告奋勇提出要去守案室,那里没人,也正好捋捋后面的事,推测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现在赵临川也不在身边,褚玉出了大理寺的大堂,下了几步阶梯。

    刚发生命案的大理寺此时此刻显得有些荒凉,除了巡逻路过的禁军之外,她并没碰到别的人。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过去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同赵临川几乎是形影不离。

    今夜,他们有些不欢而散,她亲自将人推了出去,推向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他走得决绝,想必会去寻洛青,二人共同离去。

    前往望山城,去完成他的使命。

    褚玉绕过依旧躺在地上,盖着白布的曾大人,本想直接去临时的案室,路过被烧毁的屋子前,她临时改变的主意,自己走了进去。

    想去查看现场是否还有什么被遗忘的地方。

    白日里检查过一遍,并无什么值得注意的,如今时间过去,再来一遍想必也有所不同的感悟。

    褚玉寻了一圈,现场被火烧毁得很是严重,别说找线索,就连一件原本属于这里的物什都找不出来。

    一无所获后她跨出了门槛,朝着原定的方向进发。

    走了一段路后,褚玉察觉身后似乎有人在跟踪她。

    她想,白日里有人想杀她,失手后保不齐会卷土重来。

    巡逻的禁军刚过,褚玉前面就是案室,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一片。

    褚玉撒腿就跑,跑去找禁军!

    她没跑几步,就被人捂住嘴拦腰抱起,一阵天旋地转后,被人摁在墙上,挥舞的双手被强硬得钳制高举过头顶。

    她定神,对上的是少年那双漆黑的眸子。

    看清来人后,褚玉顿时松了一口气。

    同时钳制着她的手放开。

    如松的少年立在月光下,她才看清此时他们身处何处,是大理寺的一条窄道里,清辉洒在他们身上,风中带着花香。

    “赵临川有人跟踪我。”

    褚玉凝视着他的眼睛。

    “是我。”

    少年同样回望她,语气轻轻的。

    “为何不出来?”

    “我怕你生我气,今晚就那样走了。”

    “又为何现身?”

    “你见你想跑。”

    “既然走了,为何又回来?”

    褚玉问什么,他答什么。

    乖巧得像个想要糖吃的孩子。

    “我不想你多想,总该要跟你说清楚的。”

    褚玉怔怔道:“那还走么?”

    赵临川顿了顿,眸子温柔下来。

    “走的,就是有些放心不下你,再叮嘱你几句。”

    “你说。”

    “万事不要逞强,有危险要赶紧跑,有事进宫找我姑姑,她会帮你的,我不在你身边时,请务必照顾、保护好自己,我会尽快回来。”

    他如墨般黑的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月光细碎斑驳。

    褚玉心口顿时涌起一股酸涩,临别前说这样的话总叫人伤感。

    她红了眼眶。

    短短两个月,好像过了半生,这半生的时间里。

    他一直都在。

    这次分别,好像知晓再聚时日,又好像相隔久远。

    她不知盛京城的风雨何时停歇。

    他亦不知边关战事何时才能罢休。

    不知归期。

    褚玉轻轻将头抵在少年的肩膀上,她闭着眼睛,心里迎来熟悉的安稳。

    最后她抬头。

    赵临川微微垂眸,眼中满是她,褚玉的微微抬起的头,一字一句很是真挚。

    “赵临川,你之前曾想我索要赠物,你可曾记得?”

    月光在他眼中流转,他回应道:“记得。”

    接下来褚玉的声音宛如磬钟敲在他的心头。

    “我今晚就兑现这个承诺。”

    褚玉说完伸手勾住他的脖颈。

    即是分离,他们尚为夫妻,夫妻本是一体。

    他曾对她言明过自己的感情。

    那时她尚且不知该如何回复这个答案。

    今日,她总该做出选择。

    不妨大胆一次,就在这月下。

    赵临川被她勾得微微弯腰,下一秒,温凉柔软的唇在他尚未缓过神来的思绪中触碰到他,炽热的呼吸扑在脸上,让他面红耳赤。

    他睁着眼,能看到贴近自己的姑娘颤抖的睫毛。

    短暂的瞬息中,他彷佛在做一场人生最美的梦。

    褚玉此时心跳得简直要蹦出来一样,仅仅是在对方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就快要让她紧张羞怯得快要疯掉。

    撤离时后脑忽然被一只手扶住,不容退缩得力量显得有些霸道,柔软的唇再次覆了上来。

    春末初夏的夜里,夜风都带着一丝热气,这股热气势不可挡得蔓延到她四肢百骸,连她的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而这股燥.热的风也蛮不讲理得连她呼吸都掠夺了去。

    耳边除了风声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这股力量,最终也夺走她浑身力气,让她变得软绵。

    她勾着脖颈的手紧紧绞在一起,依赖着此时此刻她能够依赖的支点。

    炽热的呼吸喷在彼彼此的鼻间,褚玉沉溺在这个吻间,回应着他。

    赵临川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腰间,手掌的温度难以想象的滚烫。

    褚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微微张唇呼吸,趁此机会,赵临川开始攻城掠地。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直到后背再次贴到那堵冰凉的墙,退无可退时,赵临川松开扶扶着她后脑的手。

    与此同时,纠缠在一起的唇齿才稍稍离开片刻,两人额头相抵,听着彼此紊乱的呼吸。

    不过三息,那只手改换成轻轻托住她的下颚,赤热的吻再次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直到褚玉感觉到快窒息的时候,手推了推赵临川的肩膀,力量微乎其微,但对方却感受到,恋恋不舍得离开她唇。

    他眼眸藏笑,望得她羞怯不已,耳根子通红滚烫。

    将视线投向别处,意外注意到赵临川跟她同样的通红。

    显然对方也注意到她的状况,褚玉再次对上赵临川的眼,彼此却再也忍不住得笑了起来。

    收敛着笑意,忍得肩膀颤抖个不停。

    赵临川轻轻敲了敲褚玉的脑袋。

    “我得先走了,洛青还在城门口等我。”

    “祝你凯旋。”

    赵临川笑吟吟望着。

    “也祝你成功。”

    他说完,身影再次融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吹来得晚风,惊起院中沉沉浮浮的流萤,化作星光点点,夜色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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