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冬日天黑得早，待他们吃过饭回了房间，天已是全黑了。
他们住得离村里人稍远，靠近山脚，因此晚间更是安静，房间内只余下了外头连绵不绝的风雪声。
禹逢春走到桌前，点燃了老旧木桌上的油灯盏。烛火稀薄的光亮勉强照亮了三四米的范围，四月提着厚实的衣裙跟着他走了进来。
“为何没同师兄们一同回去？”只余下他们两人，禹逢春这才找到机会同她问起。
想来也是憋了许久，以至于她才刚进门就被他问了个正着。
不同于角色扮演时作为林生娘亲时的理直气壮，脱离了方才的剧情环境，四月不得不面对他的质疑。
她开始后悔方才回家路上轻易在口头上放过他了。
但是后悔也没办法，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了禹逢春翻身做主抓她的小辫子了。
四月觉得自己就像是信誓旦旦答应会去上学，却在逃学路上被家长在网吧当场抓获的怨种崽子。
但她保持着镇定，“我本来在船上的，但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逃学先锋信口开河道。不管咋说，就是一口咬定她不知道，她无辜的，她才不是有意阳奉阴违。
反正他也没办法找人求证。
果然，禹逢春叹了口气，自责道：“还是将你拖进来了。”
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然而世事总是难如人愿。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四月觉得他或许能够给出些线索。毕竟她只知道是角色扮演，但是除此之外她仍是两眼一抹黑，只能寄望于他作为npc能知道点内部消息。
“这地方叫林家村。”他靠谱地回答道。这是他进来时同其他人交谈时打听到的。
至于他们现在的情况，若要解释——
“我们应该是闯入了一个梦境。”
“梦境？”
“咯咯咯——”
*
听见敲门声，林生慌乱地收起手中的东西藏进了被子里。
房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阿爹！？”他惊讶地唤了一声，随后局促地说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将东西偷偷推得更往被窝深处去。
“不会是被阿娘给赶出来了吧？”
“少贫嘴。”
哪里谈得上被赶出来……只是避讳男女之别罢了。即便她是自己养大的小树精，可到底是个女子，况且又已化出了成年形态的灵体。
即便是梦境，即便梦境中他们占着夫妻的名头，但与四月同处一室过夜还是太过冒犯了。非常不正派、不道德。
于是禹逢春与她商谈过眼下处境的打算后，便自觉地跑来林生的房间，打算和他凑活。当然，可以想见梦境一日未破除，他们便要这么一直凑活下去。
他一靠近，那孩子脸上的紧张之色更甚，写满了不欢迎的样子，简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有鬼。
禹逢春好笑道：“藏了什么呢？这样宝贝不让人瞧？”
“没、也没什么……”见爹爹心情尚可的样子，再加上知道终归瞒不住他，只要爹爹一揭开被子便要露馅，林生犹犹豫豫地还是将那东西从被窝里掏了出来，选择坦白从宽。
他紧闭住眼睛看也不敢看禹逢春，双手举着那物对禹逢春说道：“爹，你打我好了，我没听你的话。”
只见他两手正紧握着，一把小木弓。
“我的话？”禹逢春将手搭在了木弓上。那柄木弓看着并不精巧，却瞧得出是用心给做的，木制的部分处理得很光滑，尺寸大小也很适合他这个年纪。禹逢春猜想应该是孩子的父亲自己亲手为阿彩制成的弓。
听爹爹的语气似乎没有恼他的意思，林生赶紧打蛇绕棍上，睁开眼睛抱住了他的宝贝木弓，像是生怕爹爹下一刻将他的弓从手里拿走没收，“阿爹，我真的不想上私塾，我不喜欢学那些东西。”
“我以后还是和你学打猎好不好？你别赶我去上学。”
禹逢春从他的话语里明白了他藏起木弓的原因，可是却不能依了他，“你才多大的孩子，字都没认全，怎么能说不想上私塾就不上了。”
“哪里能所有事情都由着你性子来？除非你给我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
果不其然还是被爹爹否决了，听到禹逢春向他要理由，林生低头看着怀里的木弓，说道：“学堂里没有人喜欢我。”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他们都厌恶我。”
“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一群讨厌鬼。”林生佯作满不在乎地说道。
“都是一群撒谎精、告状精，我不要和他们一起上学。”
禹逢春坐在床边，摸了摸他只露出头顶的脑袋，摸的一手的毛茬，像这孩子的性子一样，扎手。
“你这一生的路都只是为了你自己走的，何必在乎旁人的看法呢？”他不问林生为何会惹来旁人的厌恶，因为这是很没道理的事，只是这样对这孩子说道。
“读书可明智，多学一些东西好过一辈子窝在这山林里做个头脑空空的猎户。”父母者，爱其子，为之计深远。想来林生的爹爹便是这样为他考虑的。
林生仍是固执的一副犟牛模样，抱着木弓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听进去劝告，也不勉强。他脱了鞋袜，推了推对方的背，让这孩子给他腾个睡觉的地方。
盖上被子，他枕靠着手背，眼睛对着灰突突的房顶，难得的有些懒散，生出与他闲谈的心思。
“你见过北境以外的地方吗？”他问。
“你是说中州？”林生摇了摇头，“我只听说过。”于他这样的孩子而言，中州遥远得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只在大人偶尔酒醉时吹牛打屁的醉话里出现。
“是啊，中州。”禹逢春笑了一声，“中州地域广袤，孕育着无数的国家与仙人宗门。”
“仙人？”林生闻言激动地在他身边坐起身，“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对于闭塞的北境小村庄里生长的孩童而言，仙人这样的存在是比中州更加神秘更具吸引力的话题。此时听到爹爹说起仙人，顾不上犯倔，林生急忙向禹逢春追问。
“有，当然有啦，而且还挺多。”
“仙人长什么样？”
禹逢春被他的问题逗笑，“还能长什么样，也不过是和凡人一样的长相，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仙人最开始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凡人而已，机缘巧合拜入仙门踏上了修行之路才成了仙。”
“阿爹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仙人吗？”林生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在哄我的吧？”他疑心是爹爹随口编来糊弄他的。
禹逢春笑了笑，没有回答，“我给你讲个仙人的故事如何？要听吗？”
林生闻言顿时来了劲头，顾不上关心爹爹说的是真是假，“要听要听，阿爹快讲。”一心想着听仙人故事。
于是男人缓而沉的声音在这狭小的房屋内响起，“那人唤做春，生于凡间一户农家，早夭之命，幸而得仙人指点，平平安安地活过了十八岁……”
*
禹逢春离开后，四月也从全息舱中退出来。
大抵是日有所思，她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里她看见了干枯的桃林，像是荒芜了许久。其中一株桃树下立了并排的两个坟冢。
过了很久，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想再见到他吗？改变这个世界的结局。”
四月在梦中朦朦胧胧地想着，这人谁？语气这么像搞传销的……信他才有鬼了吧。
但是梦里的主角似乎作下了选择，于是刹那间时光回溯，桃林消失，其中的一个坟冢也跟着不见踪迹。仿佛从来不曾在这世上出现过。
梦醒前，四月挣扎着想要看看余下的那个坟冢石碑上的刻字，梦里的视角缓缓靠近，她离石碑越来越近。在即将看到时——
她冒着汗骤然从梦中惊醒。
“……是谁？”
她已然忘了。
*
“春后来呢？后来他去了哪儿？”林生着急地追问。
“后来啊。”禹逢春顿了顿，“让我想想……后来他除尽世间妖魔后便重新回到了蓬莱山上，从此无忧无虑地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
“这就是他的结局啦。”他带着笑意说道，“不早了，仙人的故事讲完了，阿彩也该睡了。”
“真好，我也想当仙人，也像春那样去斩妖除魔。”林生咂咂嘴，还有些意犹未尽，“爹爹明天还会给我讲仙人的故事吗？”
“明天你去上私塾、好好听课的话，会的。”禹逢春手掌盖住孩子圆溜溜的、期待地望着他的大眼睛，“当仙人可没那么容易。”
“我没见过字都识不全、写不出的仙人。”他取笑。
“那是我没认真学，我要是认真学了肯定就会了！”像每个学渣一样，林阿彩闭着眼睛也不忘为自己挽尊。
“好啦好啦，阿爹知道了。阿彩自然是聪明的孩子。”
“当然啦，当然是……”
身侧的孩子话语昏沉，呼吸平缓下来，已然睡着了。
禹逢春拿开遮着他眼睛的手，轻笑了一声。
好哄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