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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骨髓深处

    他们第一次相遇,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怎么了爸?”

    方锐刚刚结束了中等教育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正在家享受难得的假期时光。而他父亲方郁正出差在外,十天半个月都回不了家。其实方郁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而方锐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这很自由。

    方郁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他说:“下午有空的话,去总院看看我战友的孩子。”

    方锐尚未入学报道,整个假期都无所事事,他当然有空。但是他直觉方郁口中的孩子是不同的,方郁一向秉持他干他的,孩子自己玩自己的,鲜少让他参与这些事。

    方郁从方锐的沉默中品出了他的顾虑,方郁没闲嫌麻烦,也没打算隐瞒,跟他讲了那孩子父母的过去。

    她的父母出身于中央军校,供职于太空军中央舰队,是方郁的同僚,也是他和他爱人的同学与旧友。他们在中央“全面复兴方针”的号召之下,进驻赫尔卡系。

    他们在赫尔卡系生活了很多年。后来就是战争,无休止的战争,星际时代的战争残酷无情,人们并不会因为身份、立场的不同,而受到命运的区别对待。

    “我找了他们挺多年,都没什么回音。三天前,那孩子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医院从过去的纸质材料里查找了她的紧急联系人,之后辗转多次,找到了我。”

    方锐“嗯”了一声,然后平静的问道:“你想照顾她?她多大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生,医院查了骨龄,说是十四岁,”方郁说,“其实我想收养她,但我也要考虑你的意见,你去见见她吧,好吗宝贝?”

    方锐不情愿,但他还是答应了。

    ·

    他站在医院纯白走廊的尽头。

    住院部顶层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不管是病人,还是医务人员。这里太干净也太整洁,没有人气。

    方锐其实并不希望方郁去收养任何人,甚至非常排斥一个陌生人踏入他的家庭。他妈妈很早去世,不是天灾也不是人祸,只是工作繁重,加上天生身体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要加入他们这个家庭,至少需要她的同意,方锐想。

    他站在门前,轻轻叩了叩门。

    没人应答。

    他又叩了几下,声音比上次要响,但依旧没有回应。

    方锐决定再敲一次门,如果还是这样,他就回家去了。

    就在他第三次准备叩门的时候,路过的护士叫住了他,她问:“您是方锐先生吗?”

    方锐点了点头。

    “方将军跟我交代过您要来,她还没醒,您进去等吧。”护士说。

    护士贴心地为他打开了门,方锐没有退路,他只好进去。

    白色、阳光。

    在方锐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这两样东西野蛮地闯入了他的眼帘。病房是纯白色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洒进室内,阳光柔和过了头,轻飘飘的。

    他随后才注意到病房里的医疗仪器,那些是干什么的,他不太懂,环视一圈过后,他才注意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

    方锐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但等待让他焦躁,可是他又只能等待。于是他关了门,拖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上。

    他在终端上漫无目的地浏览新闻,他看完了联盟的新闻,又去看国外的新闻,看到最后只觉得无聊。于是鬼使神差,他把目光转向病床。

    她很瘦,这是方锐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瘦到有些脱相,似乎从来不好好吃饭,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很纤细,皮包骨头的。

    大概是睡的不安稳,她动来动去,黑头发乱糟糟的。

    方锐在心里下了结论,她不会照顾自己。

    那时的方锐还是个从小在首都长大的小少爷,不知道他目之所及的世界之外,究竟存在多少他难以想象的苦难。就像有人并不是不好好吃饭,只是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就像有人并非不会照顾自己,而是她根本无法拥有他眼里简单的、平凡的生活。

    她的睫毛也很长。

    就在方锐无聊地数着她睫毛的时候,她的睫毛像蝴蝶扑棱翅膀那样轻轻扇了扇,而后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也是黑色的,像黑色的玻璃球,看不透,但应该是清澈的。

    她迟钝的大脑似乎没能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道:“这是……在哪?”

    她太久没有说话,每说一个字都那么吃力。

    方锐回过了神,如实告诉她:“太空军总院,住院部。”

    她似乎一下接受不了这个信息,待她消化了之后,她抬眼打量着他,警惕地问:“你是谁?”

    她的目光那么直白,又那么清澈,在这样的目光下,方锐竟然感到无可遁形。就在他回味自己的反应时,他的话不自觉到了嘴边,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他说:“我是你哥。”

    女孩警惕的目光变了味,方锐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她的眼里写了四个字——你没事吧。

    ·

    方澈出院那天,正是方锐去军校报道的那天。

    护士和小机器人帮她收拾了东西,送她到了楼下,然后飞行器将她载到了空无一人的家门口,她站在那扇门前,门自动打开了。

    一位英俊的男士站在门口,他礼貌地问候她,他向她伸出了手:“小姐您好,我是这里的管家,我的名字是Silas。”

    方澈懵懂地跟他握手,她说:“你好,我叫方澈。”

    Silas带她上了楼,期间还关心了她的身体,又问候了她的生活习惯。其实方澈不清楚她的身体到底怎么了,也不知道该有什么生活习惯。在来到这里之前,她生命的唯一主题就是活下去,她习惯在饥饿中思考,在痛苦中幻想,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Silas为她推开了房门,下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室内,她看见漂亮的窗帘、床单和书桌,还有一个横跨了两面墙、放着纸质书的书柜。

    Silas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事先并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风格,所以我上网查阅了一些资料,参考了一些样本,才选择这样布置。要是不和您胃口的话,请随时跟我说。”

    方澈觉得他太客气了,她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Silas把她的东西放到房间里,方澈看他忙忙碌碌的,她也犹豫着不敢开口。

    还是Silas看出了她的犹豫,他贴心的问道:“小姐,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方澈小心翼翼地问道:“哥哥呢?”

    Silas告诉她,小方先生今天开学,他去学校了。

    方澈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问完之后她有些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冒犯了。

    但Silas并没有介意,他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半年之后。”

    方澈点了点头,说了谢谢。

    很久之后,方澈才知道,原来Silas并非真正的人类,而她也从中瞥见星际时代宏伟科技图景的冰山一角。

    ·

    半年之后,方澈并没有见到方锐。

    其实那时候方澈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她把当初对方锐的依恋,归结为新到一个环境的不安。但半年过去,她已经能把学习、生活、以及她的一切都处理的很好,她不再需要从别人身上索求安全感。

    这半年里,方锐和方郁都没有回家。

    大部分时候,只有方澈和Silas守着这个空空荡荡的大房子。

    白天方澈要上学,晚上放学之后,她写作业、阅读、看星星、跟Silas他漫无边际地聊天,一个人游荡在联盟首都繁华的街道上。

    她喜欢看没有主题的电影,看晦涩难懂的书,比起把情感寄托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她更享受漫无目的孤独。

    Silas原本担心方澈无法融入新的生活,事实证明他多虑了。可在观察方澈多时之后,他偶尔又会认为,方澈并没有真正接受这样的生活,她只是孤独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人或事能走进她的心里。

    可惜他只是个人工智能,他没有能力剖析人性,他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

    一学期过去,终于到了假期,Silas担心她太孤独太无聊,提议她可以和朋友出去旅游一趟。

    方澈其实没什么朋友,尽管学校里的人都对她很好,但她隐约觉得,他们喜欢的,其实是方郁的女儿,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

    她并不渴求别人的喜欢,甚至日常生活中,她总下意识地与人群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或许她并不认为她真正归属于这里。

    但或许是她预见了假期的无聊,或许是她很珍惜Silas的意见,她还是向周围的“朋友”提出了旅行的想法。

    然后他们就开始七嘴八舌附和,他们畅想着独特而优雅的旅行、讨论着新奇又不失趣味的目的地,他们否定他人,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学识渊博和与众不同。

    他们又聊到曾经见证过的风景,享受过的假期,试图证明他们的品味和眼界。

    方澈没有发话,因为她的确说不出什么东西,而且观察他人早已成为了她的习惯。

    有人说,咱们要不要去别的星系玩玩啊,中央星系早就玩厌了,多没意思。

    赫尔卡系。

    周围的人都笑了,他们说,谁会去那个穷地方玩

    有人还补充道,不是我说,穷地方的人真的很坏,那里那么乱,我爸妈不会同意我去的。

    方澈忽然一点都不想出去了。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好像无从开口。

    那天回家的时候,她依然闷闷不乐。她走到家门前,发现家里好像有人。

    是方锐吗?

    Silas面带微笑地打开了门,他说:“欢迎回家,小姐,今天是个好日子,先生也回家了。”

    方澈一探头,看见了起身来迎接她的方郁。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她名义上的父亲。

    她幻想中的父亲应该是严肃的、死板的,可是她的所有构想跟方郁本人丝毫不沾边。他身量挺拔,坐姿板正,军人的习惯早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可是他温柔又健谈,连眼角的细纹都含着笑意。

    晚饭她吃的很开心,饭后他们坐在天台上,一边看星星,一边继续聊着天。

    方郁问她,学校里的同学还好吗?

    方澈本想告诉他一切都好,可是鬼使神差,她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白天那件事。

    方郁听完之后,长久地沉默了,方澈看他不说话,开始后悔自己告诉了他这些东西。

    但方郁只是摸了摸她的头,他说:“改变人们的刻板印象,绝非一夕之功。我为赫尔卡系努力了一辈子,我相信在我之后,也有无数的人会为他们努力。”

    “你小时候受的那些苦,别轻易忘了,”方郁缓缓地说,“我不是要歌颂苦难,但是一辈子活在云端的人,根本无法切身体会别人的痛苦。而傲慢,是世界上最为危险的东西。”

    方澈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但她听懂了,也记住了。

    方郁笑了笑,换了个轻松的语气,他说:“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们俩去。”

    ·

    方澈从没设想过她能体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也没想到方郁会带她来雪山。

    这里没有人,只有无尽的雪,绵延起伏的白。黄昏落日时,橙红的霞光扑面而来,那么明媚,那么肆意,天地都被血色的残阳笼罩,宏大又平凡。因为这样的日落早就重复了无数次,而每一场日落本质上都大同小异。时间在这里仿佛不再流逝,只在无限循环与重复。

    “你经常来这里吗?”方澈问他。

    方郁摇头:“我工作很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基地,假期对我而言,非常奢侈。”

    对于这一点,方澈早有体会,方郁因为工作,而方锐因为学业,他们永远忙碌,似乎永远没有碰头的时候,也从未停下过脚步。

    “那为什么是这里?”她问。

    “因为这里离天空最近。”方郁说,“本来想带你去空间站看看的,但办手续需要时间,也怕你觉得无聊。”

    方澈诚实地说道:“我觉得不会,我没有去过,怎么会觉得无聊。”

    方郁笑了,他没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转而说道:“我一直觉得宇宙很美很生动。两年前,我问小锐要不要一起去旅游,他没答应,说学业太忙了。”

    “我知道他很忙,但是我也清楚这不是根本原因。我缺席了他的成长,再回头的时候,他可能已经不需要我了。有时候我希望他能多做做梦,不需要那么实际,但是我放任他在那个环境长大,这本就是我的过失。”

    方澈能体会他们关系的别扭,但她算不上了解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她不知道如何评价,也给不出任何方案,她思考片刻,只能说:“下次我们出来玩,我会把哥哥叫上的。”

    方郁笑了,他说好。

    半晌,他又开口道:“你哥哥,他太像我。他总去肩负很多责任,可很多责任并不归属于他,我只希望他轻松一些。”

    他们说完,远处通红的落日终于淹没在地平线以下。天黑了,她躺在雪地上,抬头能隐约看见星星。

    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方澈清楚地知道,童年留下的痕迹总是持久深刻的,就像她明明早已习惯首都的生活,却从未真正觉得自己归属于此。方澈常常梦到破旧衰败的窄巷、腐烂发臭的残渣、难闻呛人的漫天灰烟,她早已习惯了饥饿、寒冷,和心脏痛苦的跳动……她其实从没有一天走出过那里。

    方澈其实一点都不难推究方锐的童年,方郁的缺席是他永远无法和解的心结。他们之间隔着山,却又被血脉牵绊,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尖锐的矛盾,一切都被时间抚平,继而变得麻木。

    可当他们隔着山峰相对而视时,彼此眼中都是相似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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