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要的东西。”

    方锐接过阅读器，兰斯适时地提醒道：“四年来所有相关的信息都在这里了，您放心，都是杨将军亲自整理的。”

    方锐将资料放到桌面上，微微一点头，说：“麻烦了，早点休息。”

    “谢谢将军，”兰斯说，“您也是，注意身体。”

    咔哒——

    听到办公室门落锁的声音，方锐伸手才翻开那叠资料。

    首页上是一张证件照以及一些基本信息。年轻的姑娘身着正装，挂着军校生的军衔，目光坚定，笑容青涩而自信。

    那年她刚刚成年。

    方锐试图控制自己不要接着想下去，但是很多事情总是不自觉浮现。比如他想起毕业典礼那天，他给她挂上军衔，那时午后的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到了她的肩头，她的眼睛正映着灿烂的骄阳，像颗清澈漂亮的玻璃球。

    又比如某个忙碌之后的夜晚，在某个静谧幽暗、只有昏黄路灯的街边。她站在路肩上，轻轻掂起脚尖，她的眼神比夏日的骄阳还要热烈，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不知道是谁先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谁先靠近了对方，总之最后，他们在无人的僻静街道边，交换了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方锐划过这一页，狼狈地从回忆里脱身。

    【802年，入选“GTT计划”】

    802年，无论对方锐，对方澈，甚至对于整个联盟，都是意义非凡的一年。

    802年7月19日，中央军统帅方郁病逝。联盟降半旗为其致哀，以纪念这位为联盟和平统一贡献毕生精力的军人。民众自发组织为其送行的队伍浩浩汤汤，更体现了联盟公民对这位南征北战、战功赫赫的统帅的敬意与爱戴。

    802年1月“GTT计划”开始进行初步筛选，方澈的简历赫然在列。

    此后经过半年的面试、笔试、政审等层层选拔，802年10月正式公示“GTT计划”外派名单。

    那时的他工作繁忙，加上方郁的离世留下诸多后事等待处理，他并没有时间关注联盟其他单位的工作细节。

    那时的方澈也总是很忙碌，方锐作为兄长处理了大半家事，但当时正值第七代星舰草创阶段，同时联盟正推进三大星系战备网络四代协议，时间紧张，方澈忙着设计和交接，整日焦头烂额。

    偶尔在会议室、基地或是联盟大楼碰见，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在会议桌下悄悄握住对方的手，度过这漫长又乏味的会议，其余的大多数时间内，他们只能擦肩而过，交换一个仅限于兄妹之间的、亲密的恰到好处的眼神。

    他们真正能相处的时间似乎只有深夜。有时候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工作、联盟、过去和未来；有时候安静地相拥而眠；也有时候两人的衣服、被子摊了满地，方澈仰着头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方澈其实那个时候很喜欢乱喊，哥哥，方锐，师兄……

    方锐最初很排斥“哥哥”这个称呼，但又逐渐觉得它是特别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仿佛上天注定，纵使不是血脉相连，冥冥之中一切也早有定数。当然有时候方锐也会害怕这个称呼，他们都是方郁的孩子，别人知道他们是至亲兄妹，谁又能接受他们其实更是一对恋人。

    其实在方郁去世之后，方锐就隐隐有所预感，似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方澈藏着心思，但她只字未提。方锐一向给予爱人极大的尊重，也相信她有能力解决一切问题，因此方澈不说，他也不曾去问。

    这或许是他太自负，自以为为她好，自以为了解她，又或许他只是在自我感动，故事的结局好像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是方锐依旧会自我麻痹似的想——如果你爱她，就该让她自由离去。

    ——只是有时候会后悔，会遗憾，有太多想说的话没有来得及说。

    【803.1—806.5，任职于赫尔卡系第一基地907研究所】

    【806.5.9，赫尔卡系第三环线民用星舰发生变轨事故，确认死亡】

    写尽一个人的一生仿佛只要短短几行、寥寥数言。方锐读过这几句话成百上千遍，试图从字里行间读出一些端倪。

    一年前的某个清晨，他接到一个来自赫尔卡系的陌生电话，那头的女声冷静地问他，请问您是方澈的家属吗，这是她留下的紧急通讯号，但并没有注明您的身份。

    ——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经过我们的确认，您的家属在一场交通事故中意外身亡。

    ——很抱歉，由于现场发生了爆炸，我们……找不到她的遗体。

    方锐已经回忆不起他那时的感受，是害怕、愤怒、痛苦、遗憾……或是多种情绪交杂，还是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斩下，他别无他法，只能痛苦又麻木地接受最残酷的命运。

    原来痛苦的尽头，就是再也无法感受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情绪。

    他一路走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父辈的荣光、联盟的动荡、局势风云变幻，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深知世事无常。可他怎么依然不敢相信她已经永远离开的事实，难道只是因为她老谋深算，不可能将自己推入绝境，又或许世上本就祸福难料，再聪明的人，他们的生命也不过如苇絮一般，只需风一吹就散了。

    方锐将资料翻到下一页，那是一段监控视频。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他一眼就看见了画面边缘的那个人。她只吝啬地留给了镜头一个模糊的侧影，定位到了摄像头之后，又极其警觉地背过身去。

    图片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赫尔卡系A3星军事工业基地——806.7.10

    ·

    “方总还没回家啊。”

    一楼大厅早已熄了大灯，只剩下电梯间里的感应灯幽幽发光，堪堪照亮电梯前那一小块四方地。走廊里悄无声息，打破寂静的脚步声生硬又突兀。

    “嗯，刚忙完，”方澈微微点头，侧身给来人让出了路：“早点休息，辛苦了。”

    “方总辛苦。”

    方澈微笑着点头，一手挡住了即将合上的电梯门，转身走进了电梯。

    ·

    “进。”

    窗外是一片黑暗，整个城市早已入睡。

    办公室内没开大灯，光屏正半围着悬浮在办公桌上方，大大小小的窗口挤满整个屏幕。办公桌上凌乱地散落着各式文件和文书，桌上的咖啡杯空着，但方澈依旧可以闻见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的咖啡的苦香。

    于凯文揉了把脸，略显疲惫地看向方澈：“你怎么来了？”

    方澈走到他面前，说：“想跟你说点事，我等你忙完。”

    “要来杯咖啡吗？”

    “不了。”

    于凯文没了白天和她针锋相对的样子，他们私下的关系其实就像任何普通同事那样不咸不淡。他在沙发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找我说什么事？不会找我说白天的事吧？”

    “没，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的用意。”方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来说说我自己，你介意吗？”

    于凯文似乎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个，他没说介意，也没说不介意，而是问道：“虞总叫你来的吧？”

    方澈没有否认，于凯文当作默认。他不求答案，只是自顾自地开口：“中央星来的，家庭背景应该挺好，我猜你从前大概在中央军工作。”

    方澈点了点头：“你猜的八九不离十。”

    “我的养父养母身居要职，死后国旗盖棺，军队送行。我从中央军校毕业，毕业就入职了太空军综合研究所，后来也在那里当了七年负责人。”

    她明明在讲自己的过去，却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

    于凯文跟她共事多年，依旧算不上熟悉，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他觉得方澈捉不住也摸不透，尽管能力很强，但不会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因为她不像组织里的其他人那样，有合理的理由、强烈的心愿为赫尔卡系的未来奋斗终身。这条路道阻且长，未来究竟如何，没有人可以预测。方澈来到这里，似乎只是为了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如果她厌倦了，随时可以转身离开。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虞景山如此信任她。

    方澈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但这些都是后话，我其实就出生在赫尔卡系，我人生的最早的十五年，都在C3星度过——我相信你知道C3星的情况。”

    方澈自认为她的人生轨迹可以用离奇来形容，这就像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因为意外而相交一样荒诞不经，但是这一切的的确确都已经发生。

    从前方澈并不喜欢回忆过去，只有在某些时刻，她会想起她的童年，想起那段破败的窄巷，想起婴儿的啼哭，想起雨水从屋檐滑落，砸到地上的声响。

    但后来……她会也会回忆起在中央星的那么多年，回忆起她的父亲，她的研究所，还有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