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猛兽

    应无相请见豫王时正是艳阳高照,豫王府内外华墙朱瓦,映着日光照得过路行人心底俱慌,不敢多加打量。

    他的一袭袈裟随身动而动,金线隐烁,行至最里厅时,那小宦福了福身,示意他请待通传。

    说罢,小宦兀自半矮着身子朝里头迈。

    应无相颀身立在廊下,凝着那道背影漫思。

    他想,曾在岐州孟西村中时,即便人人粗衣苦容,可个个儿的身脊都绷得算直,便是村头上了年岁的老翁,也强使自个儿瞧着麻利干脆,恐被人瞧低。

    到了帝京便犹如围城数重,每朝里头迈一重,人的脊背便愈佝起来,直将自个儿压进卑尘里去。

    他无端又想起薛泫盈来,他的盈娘远在岐州时,惯来直不起脊梁,恐遭人唾弃、受人指点。

    如今迈进围城,他并不想做些旁的事儿,只是渴求一寸一寸扶起她的身骨,与世人反道而行之。

    旁人压得愈低,他愈发要她挺得愈直。

    任人跪之拜之,他的盈娘自有一袭钗裙端庄,不折不坠地垂眼瞧着。

    至于脚下那些个浮尘俗物,应无相自会折身替她掸去,不必令她忧愁。

    小宦离了半柱香不到,便挑起帘来,步出内厅,又拜了一记:“豫王殿下请方丈进去叙话。”

    越过重重锦绣画屏,应无相还未见得他的身影,便听得一记男声自帷幕之后传出,懒散恣睢:“应卿鲜少主动来寻本王,近来可有要事么?”

    室内烛台雕画华美纷杂,四遭锦罗香阶。

    应无相身立于矮案旁,案上金质熏炉内蓄了半炉新香,正徐徐高燃。

    那香不浓不淡,而他挨得极近,便嗅出几分非同寻常来。

    仅凭鼻腔两嗅,应无相半垂眼目之际,眼前忽地浮出一抹身影来,如此香般轻淡有致,稍纵即逝。

    他再度抬眼时,方才答豫王所问:“僧并无要事,只是同殿下来叙叙旧。”

    此话掷地,室内陷入几近诡异的沉寂。

    良久,那帷幕之下适才显出半张探究的面孔来,他长眉稍吊、浮笑三分,剩余七分算计隐含不发:“本王鲜少自你口中听见如此感性之词,倒是意外。”

    他款步而出,邀他同坐:“既要叙旧,总要执棋而论,方见真章。”

    一盘黑白分明。

    应无相指握白棋,豫王执黑而行。

    白棋沁在掌中,他垂首凝目。

    豫王落子之际,应无相倏忽开口:“僧的旧事许多,薛娘子亦算其中一件。”

    那黑子落得微微一颤,竟偏斜了棋盘正中之处。

    豫王巍然不动,抬手挪棋,不动声色:“薛娘子?……那日席上奉酒的岐州女子,本王亦有印象。”

    说罢,他又接道:“应卿同薛娘子情分非常。”

    这句是在论断,并非探问。

    应无相身后临窗,窗外日光颇盛,且漏几分在他身脊衣袍处,刻镀一层颜色。

    他并未正面回答豫王所断,只说:

    “光隐寺上下全无一尊真佛,僧侍佛百日,佛语俱伪、全无一句纯善之言,亦无佛子之心。”

    豫王遽然掀眼而视,紧逼他眉睫。

    应无相兀自而谈,掷地有声:

    “支撑僧坐在此处,身袭袈裟佛袍的并非权势,亦绝非殿下,而是僧的真佛盈娘。”

    他说罢,才落下一子。

    那白子下得极稳,几乎拦去黑棋的所有来路去向,拦截之下透出八分杀意,余下的堪称怜慈。

    豫王微微一骇,他定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棋盘上俨然黑白错落,可他寻不得落脚之地。

    局里局外,他竟一时哑口。

    良久,应无相竟堂而皇之地为他“破局”——他竟执过黑子,破了此局。

    棋盘之上仍旧风平浪静,可豫王无端听见耳旁传来杀伐之声。

    他霎时间念及十三岁时——

    彼时尚非骊朝天下,父王逼宫以夺正统。

    他坐在随军营帐里,听着帐外铁蹄剑戟声不绝于耳,热血滚洒、人头俱落。

    直至号角鼓吹那一刻,他知晓,这一仗父王已胜。

    往后,他此生的尽头之地便不再是臣,而是帝。

    那一夜,他眼见着他的父亲身驾战马、手挥长戟,神情漠然地朝他行近。

    背后战火连天、残城败将无数,厚土以血浸透,那战马走得颓靡,可马上亲征之人却凛凛威风。

    他的父亲高声喝问:“九州可定?”

    万军齐喝——

    “九州既定、可统天下!”

    那是他第一次生出俯首称臣的欲望。

    他亦这般做了。

    他跪在马下,为他的父亲递上酒盅,双掌高举、头颅伏埋,眼中只剩下猩红无际的血泥之地。

    而此时此刻,豫王望着那僧人掌中的黑棋,心中竟再度升起这般如此熟悉、强烈至极的实感。

    这明明是他的臣,他亲挑的臣,不该如此。

    豫王低眼,久久无声。

    应无相破了此局,继而执起白子,将其奉在掌中,摊递给豫王:“僧既已以黑棋大破困局,便该殿下来以白子辟路了。”

    分明输赢已定。

    豫王低低笑出声来,良久笑意愈浓,拍掌而喝:“此局妙哉,应卿真乃神人也。”

    他如此笑着,应无相却望着棋局一动未动。

    “僧并未觉得胜了此局。”

    此话既出,豫王疑目而视。

    应无相牵扯出一个极僵冷的笑来,他伸掌,自顾自扮起黑白双子来完此局。

    “早在岐州时,僧险些未曾护得真佛周全,耳昏目盲地在帝京度了如此多的时日。”

    他说罢,那双眼目直视而去,紧逼豫王,堪如毒物。

    豫王此时方知,应无相今日来“叙旧”的目的所在——所谓寻他共棋是假,问责是真。

    自应无相随他入帝京时,他便将薛泫盈其人探听得七七八八。

    男女之情他最嗤之以鼻。

    掌权势在握,何愁一介布衣娘子?

    应无相既能随他当即辞别岐州,他料想这也亦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不堪大用,因而从未放在心上。

    只是后来,他竟得知应无相暗布耳目于岐州,以护那岐州薛氏的安危。

    他才知晓什么露水情缘、萍水相逢,他的舍寂方丈是要待功成名就时将这寒酸娘子接入京中,平白授人以软肋把柄。

    如此难得的一把利刃、一枚好棋,豫王容不得薛泫盈来掺合。

    与其往后被政敌蜘执握以挟应卿,不若今时今日由他杀个干脆、无影无踪。

    只是那日变故突发,耳目来报时,提及了一个连他都未曾料及的名讳——燕光识。

    彼时他亦在棋局之间,顷刻间黑白子散落满地,他凝着一片凌乱,久久出神。

    这亦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此刻,豫王望着应无相的神情,竟一时间哂笑出声,他问得轻巧:“本王只是不甚通晓,应卿才干至深,缘何将心思牵在一介岐州薛氏处?”

    说罢,他仍未觉出不妥。

    “如今你贵为百僧之首,虽根基尚浅却前途大好,往后即便是郡主、娘娘也要得,如何愁那薛娘子不同你一心?”

    应无相的神色渐沉,笑色却浓:“我光隐寺中来客诸多,殿下可知何人方能完满心愿?”

    “何人?”豫王微怔。

    他便哂道:“只拜一佛者方能遂心,若各拜多佛、各念佛语,往往未成;若是各个皆拜、各个不诚,反招祸殃。”

    豫王登时哑口。

    话落,应无相缓缓起身,挡去窗外泰半日光,他一拜,似恭却不诚:“僧与殿下此局既完,且退。”

    他回身而去,未出五步,豫王沉声——

    “应卿,你是百年难见的奇才妙人,本王可应你,今日往后不再动作;可应卿既也说,诚心者只拜一佛,也望应卿唯一佛,初心不改才好。”

    说罢,应无相并未答声,只款步而去。

    待出了内厅,他才方见厅外日光明朗、全然明晰。

    那一局杀意翻涌,实则早已定论:无论今日豫王如何,他都要杀之来报。

    他再经不起盈娘二度犯险,亦再经不起如此自己竟耳目俱失、昏聩至极。

    应无相缓缓摊开掌心。

    那掌中分明卧了一捋香灰,是他临走之际,自案上所取。

    他将香灰藏放,余下的薄尘捻入掌心之中,刻了一段香。

    此香,与兰漪郡主房中所燃的竟如此相似。

    半晌,应无相未见那小宦来迎,亦不意再候,拧身而去。

    **

    豫王府内错综复杂,小径、碎石路重叠,应无相素来行路时思量旁事,再抬眼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左右小径闭塞,以花圃挡去了去路,枯竹高茂,几乎不见日光,平添几分阴森入骨之感。

    他踏出一步,脚下碎叶声动,惊得府中野猫挣身而去。

    五米之外,可见一扇破旧不堪的暗红铁门。

    应无相定身良久,遂缓缓而去。

    那门后昏暗不见天日,却能听见一阵鼾声。

    他动掌推了推门,那鼾声顿时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阵窸窣之声猛然蹿响,那烈兽四足滚地、几步顶向门后,门缝之间可见一口尖牙、一双棕目,虎皮赫赫。

    应无相心尖一绷,却未退半步。

    铁门巍然不动,他极安全。

    只是此门一开,恐怕不同。

    他踏足豫王府数次,竟从未知晓,豫王有畜养猛兽之好。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