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上药

    光隐寺甫入了夜,便恰如一条静止的河流。僧人们休憩得极早,所居的厢房同她东西两立,相距甚远,不算失礼。

    悟禅小僧为她留了斋饭,为她递来时不忘嘱咐:“方丈料想您适才宴上吃得不饱,因而教后厨早早留了吃食。方丈还说,因寺中忌荤腥,若薛娘子馋嘴,方丈便使人……抓几条鱼来为娘子滋补。”

    说到后头,兴许他自个儿都觉得有些荒唐,将头埋得甚低。

    薛泫盈亦是听得两颊一红,忙恭了恭身:“劳烦悟禅师父。”

    待她收拾齐整,将被褥枕席铺好时,已是万籁俱寂。

    烛火幽微,她坐于榻边,缓缓脱去罗袜,露出一只红肿淤青的脚踝来。

    薛泫盈望着那处扭伤,有些出神。

    如今她坐在此处,竟察觉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上一世,她同应无相的交情极浅,便是她推着小车,风尘仆仆地经由他身旁,应无相也只施给她一记淡如清水似的目光。

    此后她虽亲历了应无相往后的泰半仕途,却也同他未曾有半分亲近之感。

    如今,应无相同她仿佛两股绳结,她亲眼瞧着这两根原本从未相交过的绳结缓缓缠连,扣在一处。

    重活一世,薛泫盈竟发觉她的人生亦在巨变。

    猛然间回过神来,薛泫盈一惊。

    厢房门倏然间被应无相推开,他挟着一阵寒气迈入房中,迎着房外漫漫夜色。阔身伟势地迈步而来,激得她登时将浑身绷紧,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应无相每每现身,都在她最出其不意之时。

    四目相对之际,应无相缓缓沉下阔脊,竟堂而皇之地跪在她身前,神情疼惜。

    薛泫盈一骇:“应……”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他便早早轻握住了那只负了伤的脚踝,炙热的掌心倾覆而上,徐徐摩挲。

    他垂目,实则心中在疼她的伤:“盈娘,如何伤得这样严重?”

    薛泫盈竟答不上话来。

    他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望着女子的至密之处,以掌覆之。

    她双耳赤红,合紧了牙关。

    薛泫盈轻轻抽了抽小腿,欲要挣脱之际,应无相一把拉回,将她那处伤死死地圈在掌心里。

    “我替盈娘上药。”他声音极轻。

    薛泫盈怔怔地望着他。

    烛光相随,应无相的眉目与数月前并无二致。虽剃尽了凡思,却平添出世之感,未曾抹去他的风骨。

    他真好看。

    薛泫盈心想。

    那双握尽了阔刀、佛珠的手掌涂了药,继又合十,将掌心搓得愈热。

    他像在行一件至高无上的要事般。

    那双手合上了她的伤口。

    薛泫盈浑体滚过一阵暖流,直沁她心底,竟使她隐隐生出几分酸涩之感,鼻尖冒出红意。

    应无相如此专注地望着她,分毫不愿错过:“盈娘,是疼么?”

    她摇头。

    是深觉,此生从未有人如此将她珍视。

    即便有,也如华纱般短暂地掠过她头顶,追风而散。

    那一双掌心捧着她,不轻不重地揉按,几乎散去她所有痛感。

    她与应无相的身影被刻入窗间,一坐一跪,一高一矮。

    她低头,他便仰首。

    她微微皱眉,他便放轻动作,生怕有误。

    须臾,薛泫盈全然不再感知到脚踝处的肿痛,只泛着让她心尖儿火燎般的微麻感。

    她耷着眼皮,极温顺柔和的模样。

    应无相抬眼瞧她,烛火明暗之间,他浑然间觉着坐在他身前的是一只受了伤、迷了路的小兽,在秩序森严的丛林中难以寄身的小兽。因而她步到他身旁来,扯扯他的衣袖,甚至不需开口说一个字,他便能全然为她筑一处避难所,就在他怀中,他的方寸天地间。

    薛泫盈红着脸,轻轻抽了抽身,趾尖点在地上,同他细声:“多谢应郎。”

    他的视线随着她动。

    继而,应无相解下袈裟,那一片艳红布色、金线精绣的外衣便垫在了她脚下。

    薛泫盈心中一骇,忙抬了抬身子,极受宠若惊地开口。

    “应郎,我万不能玷污圣物。”

    他不阐释一个字,亦不强求她,只极寻常地向她说:“地上凉。”

    薛泫盈微微一眩,她几乎感到迷惘。

    只因为寒凉,他便将袈裟褪去,将一袭至圣之物搁在她脚下么?

    她甚至感到如此虚幻。

    应无相没由来的偏宠与特例,几乎教她不敢坦然受之,有时更令她难以确信。

    无边夜色里,虚晃烛光中,她的一问轻如鸿毛,仿佛顷刻间便能融进她的低微之间。

    “应郎,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这一句问罢,她不敢追看他的眼睛。

    只听见他掷地有声的答案:“我信命。”

    仅三个字,薛泫盈没由来的一怔。

    紧接着,应无相说得无比虔诚:“盈娘的一坛酒令我知晓世间仍有灿灿明日;盈娘说前尘可弃、福德可积,我便剃罢凡思、俯首拜佛、只手翻经。”

    “我信命,只因盈娘是我的命数。”

    他如此沉着,薛泫盈却万分心慌,她听见胸口内的一颗活物震震有声,几乎将她淹没。

    薛泫盈说得没有底气:“应郎,若谈命数,实则是你曾改了我的命数,如今我能端坐在这儿,亦是因为应郎;而应郎你的命数,我知晓是天定的富贵与轰烈,不曾因我。”

    说罢,应无相紧紧端详她,犹细鉴珍物。

    她说到此处,却联想到众多。

    薛泫盈顿了顿,忽而间朝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应郎,我虽十分相信你的才干,却不得不叮嘱你一件事——”

    她谨小慎微的性子刻进骨子里,抬头间见窗外清明,四下无人,方才轻声。

    “豫王殿下虽此时信任于你,可此人并非善类,更担心幕僚功高盖主,甚至、甚至兴许会累及应郎性命。”

    薛泫盈有些怕,这些话实则她不该说,亦也不需要说。

    上一世的豫王并非应无相的对手,方才落得那般惨状,这一世也许不该如此忧心忡忡、多此一嘴。

    可这一世她的命数剧变,上一世从未现身过的轻娘竟在此时相逢,燕侯竟也流连左右,她知晓命数虽定,却万般变化。

    她头一回生出忧惧,她怕应无相的命数也一应改之,抵不住前世之灾,或再度亡命于茂盛之年。

    应无相如何死于梦中,她并不知情。

    可这一世,兴许她该令应无相再活得长一些,以报他的恩情。

    这一想法突生,薛泫盈只觉臊得慌。

    报恩是一,可她心中隐隐觉出自个儿心底的那点私心。

    应无相闻言却是一怔,遂缓缓望向她,似有深意:“盈娘何以见得?”

    豫王并非善类、无容才之能是他早已摸清的既定之事,可薛泫盈同他并无几分交集,如何能在一面之后便下定如此至深的结论?

    薛泫盈早知道他会问出这句。

    可即便此人为僧,信人命轮回之事,她也不能如此荒唐地说自个儿是重活一世,见了上一世豫王的种种密谋,才敢如此笃定开口。

    再开口时,她竟带了几分自己也并未察觉的嗔色,嘟囔道:“方才说信命,此时却质疑起来了……”

    话音甫落,她惊觉膝上温热,低脸去看。

    应无相竟堂而皇之地枕在她膝头,面上带着甚浓的笑意,一言不发。

    薛泫盈面上一烧,忙想将他推搡开,手触到他肩头,却是被握了个严严实实,裹在掌心里动弹不得。

    心如擂鼓,响在她耳侧。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

    良久,她身子抬得太累,只得将双腿缓缓下置,双脚便触到那袈裟。

    如反弹般,薛泫盈顷刻间便抬高去躲,转瞬却被一只极温热的掌心握着脚腕按了回去。

    他仍旧沉默不语,只平和地呼吸,如同睡熟,却又敏锐。

    “盈娘,你我阔别数月,我曾向岐州寄去数十封信件,为何一件未回?”应无相温声。

    当他寄出五六封后便起了疑心,唯恐薛泫盈未能保全自个儿,无暇分心来书信。

    可岐州的耳目却极为难地告诉他:“薛娘子日日都能收到信,亦与那富户过得颇为……安好,未有什么折损。”

    他当面未曾发作,待人散了,便狠狠折断一根笔杆,气得一夜不曾安睡。

    随后第二日仍勤勤恳恳写信,日日报备。

    今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又见了谁,或是哪些访者向他求了什么事、光隐寺中的几只胖猫各自姓名、又吃得如何珠圆玉润等等,无论事大事小,他都写得比算卦还细。

    有回他在书信末尾画了寺中几只猫的大头画,以便令薛泫盈辨认,来日好同他一起喂养逗弄,却恰巧被悟禅瞧了去。

    悟禅嘴虽愈发严紧,可眼神却瞒不过人,当场憋笑憋出内伤。

    应无相将笔重重一放,面色难看:“来,你来画也成。”

    悟禅被他一唬,愈发想笑却又不敢笑,只得含糊不清地应道:“小僧哪敢。”

    说罢便灰溜溜地跑了,自领了面壁一日,以免被这个僧面妖发难。

    应无相这话问得十分委屈,可薛泫盈却是一头雾水。

    她怔了怔,不由反问:“什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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