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杀意

    时已入夜,国公府内烛火通明,宾客徐徐散尽。

    薛泫盈步入庭廊中时,突觉一阵刻骨的冷意,几乎教她寸步难行。

    她未曾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薛娘子。”

    回过头,燕光识正立身廊下,眉目间隐见歉疚,他轻声。

    “薛娘子,我未曾想过竟如此唐突你。”

    说罢,薛泫盈垂下眼睫,缓缓道:“东家,是我该谢你。”

    “我曾以为与胞妹此生不复再见,今日得知她仍安好在世,我往后见了母亲,便也有了交代。”她略带悲凄地笑了笑。

    燕光识本想问:那你我在岐州时许下的诺言可还做数?

    可话到嘴边,他竟觉这句话如此低劣、失礼。

    如今薛泫盈既已知晓他与兰漪郡主的婚事在前,他若再问这句话,岂不是明晃晃地要拿她作乐一般?

    这句话经由反复琢磨,他最终问得卑微:“你当真要去光隐寺?我昨夜同你所说的那些,你可……”

    他话说到一半,薛泫盈倏尔望向四下,确保无人后,她略带探究之色地向燕光识低声道:“东家,我想问你,你与胞妹的婚事可是真的?”

    薛泫盈鲜少插嘴旁人的话,这次却问得突兀,饶是燕光识也微微一愣。

    她不待他答,再度开口时,竟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东家,你是个顶好的郎君,这我是最为知晓的,自岐州到帝京,您之于我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只是于我而言,胞妹亦是此生唯一的至亲,如今无论她何等身份,于我而言,只要活得安康幸福,我便什么也不再奢求了。”薛泫盈顿了顿,徐徐道,“胞妹若能同东家喜结连理,我亦心安了。”

    说罢,她朝燕光识深深伏身而拜。

    燕光识将她扶住,面上表情却甚为难看。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燕光识思来想去,还是将话挑明了同她讲:“薛娘子,你一口一个胞妹,我还如何同她成婚?”

    薛泫盈一怔。

    燕光识知晓她出身乡野,之于政治中的明暗之事俱不知悉、皆不敏感也是常事,因而将话摊开,细细捋给她听:

    “往前,我不愿娶兰漪郡主是因我只愿娶心爱之人为妻,不愿被凡俗尊卑困住此生;如今,她既是你的胞妹,便不是所谓的兰漪郡主,往后我同她结为同好,若是一朝事发,我该如何保住你与我族?”

    闻言,薛泫盈倏然间知晓了为何燕光识要她将此事守口如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她只一时被寻得胞妹冲昏了头脑,竟忘了此时胞妹并非寻常富贵家的娘子,而是皇室王侯中人,动辄牵发一众布衣贱命。

    若真一朝事发,她能否保住胞妹性命尚且不提,恐怕连同母亲的旧坟也难存。

    念及此处,薛泫盈顿时直觉后脊出了一层冷汗,连同面色也遽然一灰。

    燕光识当下便知晓了薛泫盈并不是那等悟不明白的蠢笨之辈,其中要害她应当细想一二便能十分清楚。

    他缓缓叹了口气:“我本想着今日兰漪郡主应当不会现身,又恐怕你独身在别院遇到旁的棘手之事,不成想豫王同她一道同来,我实在未曾料及。”

    薛泫盈听了这些话,并未觉得有什么,只很温顺地摇了摇头:“东家,我从不是贪奢的人,您既允诺能使我见到胞妹,我只见着胞妹便已经心满意足。”

    说罢,她福了福身。

    “往后东家有用得到某的地方,某定然愿为东家当牛做马。”

    燕光识瞧她云淡风轻,一时不由急躁道:“薛娘子,你难不成觉得你不去叨扰兰漪郡主,便是完满之事了吗?你同她数年不见,难不成笃定情分依旧吗?”

    “今日她并无与你相认的意思,是要同你划清界限,如此一来是自保,可未必是护你周全;若是她唯恐此事泄漏,对你动了杀机,这并非是未有……”

    燕光识后两个字还未脱口而出,只听薛泫盈弱声道:

    “东家,她今日既是自保,亦是保我,轻娘最是聪明伶俐,我想她到了如今的位子上去,必有她的难言之隐。我与轻娘十余年的双生之情,任谁都难能抹去,我信她,正如信东家能带我见得胞妹一般。往后我必不会令她陷入危难之地,她若愿与我相认,我便为她守得这个秘辛,守在她身边便是;若是她不愿与我相认,我亦懂得她怕牵连于我,如今我们同在帝京,只要我能远远瞧见她,知晓她安康便好。”

    她竟如此轻信皇室中人,亦如此相信手足姊妹情分。

    燕光识一时被这份天真噎得不知说些什么好。

    生在王侯之家,他早见过太多手足相残乃至踩踏着至亲尸首上位的事。

    兰漪郡主敢冒诛九族之险来为自己博一份荣华,其心境怎能与十余岁时相拟?

    但他说多了,便也成了一种唐突。

    “薛娘子,我知晓你与胞妹情深,只是……光隐寺绝非好去处,舍寂方丈亦非能托付之人。”

    “东家,我可还有人可托付吗?”

    待燕光识话音刚落,薛泫盈便极快地接了一句,教燕光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京郊别院如何不能长住?

    薛泫盈像是读懂他所想的一般:“东家是已有婚约之身,若是我早些知晓,是万不会说下那些轻怠之言的;何况今日,我已知晓东家将与胞妹结好,无论如何,都不该再择东家长栖。”

    她笑了一笑,略显勉强:“想来实则亦不算托付,如今既有了铺面,想来往后便也能有了营生,便是养活自己,俭省些总算够了。往后,东家若是想再尝酒,某定是时时等着您的。”

    燕光识凝着她,一时竟不知再说些什么。

    她压根儿没曾给他驳的余地。

    两人沉默之际,悟禅压着轻步过来:“薛娘子,方丈为您套了马车,令小僧携您先去安置一二。”

    薛泫盈回首一看,悟禅正乖顺地立在一侧,静候着。

    她了然,同燕光识再施一礼,遂拧身而去。

    悟禅待薛泫盈行远,方才再度望向燕光识:“燕侯,方丈请您叙话。”

    燕光识眼皮微动,并未应声。

    **

    厅中宾客散尽,方才燕国公极虔诚地询他燕族诸事,应无相垂首尝酒,假意为他卜算一卦。

    他解卦:“待兰漪郡主同燕侯婚成,万事可解,燕族高飞。”

    燕国公大醉一场,得意至极。

    随后,便只剩应无相一人独坐于席间,烛火半明半灭,衬得他轮廓幽暗,孤影斜长。

    他了然于心。

    今日猎场,谁是猎物,谁乃猎手,他自觉知晓七分。

    薛泫盈的底细他早已清楚,自九月时她奉酒予他时,他便打听得仔仔细细。

    那两张相仿的面容对目而看时,他竟也有半分的恍惚。

    只片刻,那份恍惚倏然间变为杀意。

    薛玉轻不能留。

    有她在,他的盈娘便一日不能全然保身。

    可冥冥之中,他察觉出几分疑点,却如何也捉摸不透。

    为何豫王同兰漪郡主相熟至此?

    为何薛玉轻能蒙混过敦王乃至世间众人?

    他的思绪被燕光识打断。

    “舍寂方丈独饮冷酒,颇有兴致。”

    应无相掌握杯盅,淡然道:“僧本想着,燕侯不至于愚蠢至极。”

    燕光识一愣,似是对他这一句话显得有些猝不及防。

    “若没有雷霆手腕,不曾有十成的把握,便莫要贪婪所喜之物——比懦弱更为懦弱的,是不能拿捏于掌中。”

    应无相坐在昏光中,与他相视。

    四目相对之际,厅中烛火也晃身一跳,隐隐要灭,又再度高燃。

    风起窗外,呼啸不止。

    燕光识冷笑道:“看来方丈十分有应对之策。”

    “帝京是一潭浑水,更是一桌赌徒,燕侯未曾揽得所有胜算,怎么敢将至宝擅带入场,遭人觊觎?还是说,燕侯是想让她成为你手中的筹码么?”应无相漠声。

    燕光识凝着坐在烛火下的僧人,他分明一袭袈裟如此鲜明,却又如同未曾坐立于世间过一般缥缈虚无。

    他哂笑:“舍寂方丈若是真以为能护薛娘子周全,又怎会将她一人舍在岐州,使她险些遭贼人相害?”

    应无相掌中的酒樽遽然一紧,他觑向燕光识,两目幽沉:“燕侯,你可知为何我动不得你么?”

    “一是时局所致,二是盈娘此事尚有蹊跷。”他垂目,“我在岐州布下耳目护她周全,但那日耳目俱损,此后得报燕侯相救一事。”

    “不过僧心中明了,此事同燕侯无关,燕侯之秉性僧知晓七八分,不至如此。”

    应无相望着樽中酒液,杯酒映烛色,他的视野亦随之浮跃。

    盈娘那张笑靥亦浮在眼前。

    此后,他自会用这条贱命来为他的盈娘增色,一偿他岐州之失。

    他要步到高位最极之处,将他的盈娘一并托举而上,令世人仰看他的莲如何高绽。

    应无相将此杯饮尽,心中陡然跃动着从未有过的欲/火,夹杂着腥臭的权势、混杂的凡俗、肮脏的尊卑秩序,这世间他压根儿救不得。

    乱世之中,他已找到了他的奥义。

    应无相离席前,燕光识问他:

    “舍寂方丈要如何谋划?”

    他并没有谋划。

    他的导向从来都无比清晰。

    妨碍他与盈娘共享极乐的,俱要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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