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慈悲,只是此病,僧早些日子便说来瞧,今日已是一推再推,佛不曾有怪于我已是悲悯,不宜再取这香火钱。”
说罢,他双掌微合,垂眉低目,竟令薛泫盈观出几分慈悲气来。
那女侍领了夫人的命,见应无相竟不肯收,一时心急,忙步上前来,朝应无相施礼:“方丈客气,只是这香火钱夫人教奴婢必要传到您手中……”
两人周旋之际,只见竹影后显出一道急匆匆的人影来。
金缕领了燕光识的命,来西苑寻薛泫盈。
西苑本就是下人聚居之地,如今全去了宴厅帮衬,院子空落落的,却怎么也瞧不见薛娘子,原是在翠园里头打转。
“薛娘子!”金缕唤道。
他止步一看,薛泫盈身旁已围了几人,其中几张面孔他并不陌生:大娘子身边儿的女侍春信,还有城郊那日在马车上的怪僧。
薛泫盈觑见金缕,犹见了救命稻草,可算寻到脱身的由头,忙朝应无相施了一礼:“恐是东家寻我,应郎莫怪。”
说罢,她忙朝着金缕步去。
金缕朝春信抱揖,客套道:“春信姐姐见安。”
春信是自幼长在大娘子身边儿的丫头,对燕光识的事宜自然多加上心,如今见着金缕竟代小侯爷来寻一陌生娘子,心中自然存疑:“小侯爷呢?怎留你一个人出来了?”
“是侯爷使奴才来请岐州请来的酿酒娘子,”金缕顿了顿,又道,“侯爷本不欲令一介岐州娘子面见公爷,只方才公爷在席间提了此事,便教奴才来请。”
至此,那春信的眼神才在薛泫盈身上稍作停留。
岐州来的酿酒娘子,又如何与舍寂方丈聚在一处?
金缕不趁春信再答话,忙抱了抱拳,同薛泫盈一道朝正厅去了。
薛泫盈步出翠园时回首去看,只见应无相正与春信叙话。
兴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应无相撇过脸来。
竹影斑驳,日光灿烂地映在他面上,那双异瞳犹如浸了两种颜色,却全部投注在薛泫盈身上。
他凝视她,毫不避讳。
尽管春信循着他的视线狐疑地望过来,他也丝毫不动。
薛泫盈心头一跳,忙回了神,将视线收回,随着金缕疾步而去。
那道视线仍紧紧锁在她身后,犹若鬼魅暗幽,挥散不去。
金缕将薛泫盈领至厅门前,不忘叮嘱她:“薛娘子,公爷是最疼爱侯爷的,以至之于侯爷身边儿的人事物皆要有个讲究,娘子入了宴厅,可要万事小心、谨言慎行。”
薛泫盈还未步入正厅,便已然听见些许喧闹之声。
多是酒盅相撞、男女长辈谈笑的动静。
在金缕领着薛泫盈迈上木阶之上时,这些个动静骤然一熄,紧接着十余道视线跟随而来,恨不得剜开她的衣袍、耳目来逐一审视。
不自觉间,薛泫盈浑身绷紧,连朝上再迈一步的勇气也全然消散。
她不知如何见礼,只拟着记忆中珠娘的姿态来行。
想来做的并不够好看。
人群中传出一记轻笑来:“原来这便是跟在小侯爷身边儿数月的小娘子,侯爷抬举你是酿酒好手,方才我们几个做长辈的俱是尝了尝,果真不俗。”
她的话音刚落,那坐在厅中正首的中年男子沉声道。
“你莫抬举这介岐州人——我尝过的雪醅酒未有千杯,也有百杯,这盅雪醅酒不仅落俗,且还一股岐州酸寒之气。”
闻言,薛泫盈略带怔愣地抬首。
那坐在高位的男子一袭玄色锦缎华服,眉目间同燕光识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只粗眉细目、阔耳方面,相较燕光识而言平添一股粗野之气。
周遭聚了几拨男女,各是珠光宝气、富态分明。
薛泫盈自知她的手艺实在有限,相较这些个尝遍了琼浆玉液的达官贵人,难免嫌她的穷酸醅酒不够入流。
只是此话明晃晃地甩在她脸上,薛泫盈仍是尝出几分鲜明的羞辱之意来。
“僧曾亲尝过薛娘子的雪醅酒。”
静默之中,一道男声骤然响在厅前。
众人闻声,皆是回首去看——
纷杂人影之中,唯一人红衣绝艳、金丝绣之。
纵是天子御驾之前,应无相这袭袈裟也不曾改的。
他冷眉淡目,不似佛祖更似神谪。
应无相打眼扫去,只见薛泫盈伏拜在地,竟也无人相扶。
那燕光识立身在燕国公座下,神色晦暗不明。
孬种。
应无相心底嗤笑。
血缘最是虚妄之物,他竟也不敢悖逆,如此孬种,凭什么同他争?
他的菩萨竟由这群凡俗践踏在地。
应无相心中横生冷意。
燕国公见得应无相其人,本是端坐高位,竟抽身而起,抱揖而礼:“原是舍寂方丈,吾曾使人朝庙中下了请帖,只听人来报方丈不便来,便失礼未曾令人为方丈布席。”
“无妨。”应无相漠声。
紧接着,应无相的一番话却令燕国公面上青红交加。
“僧来贵府,一是为解大娘子病症;二是来尝薛娘子亲酿的雪醅酒。只这两件,并无旁的。”
说罢,应无相不冷不热地显出几分笑色:“还请薛娘子为僧亲斟一盅。”
薛泫盈伏拜在地,还未反应过来局势为何而变,又为何须臾之间,堂下人人将视线聚集在她与应无相两人之间。
待应无相话音落了片刻,她才晃过神来。
悟禅极识趣地挪到薛泫盈身旁,虚扶她起身:“施主,小心。”
薛泫盈弱声道了谢,遂抱起酒坛,施力倾酒。
正厅内围聚众人,应无相眼中一时之间只剩薛泫盈一人。
焚香缕缕,她便只身立在那睡莲飞鸟样式的绣屏之前,一袭水色衣裙犹如融湖入海。
她衣摆的莲绽在应无相心尖,一捧继一捧地盛放。
薛泫盈以掌捧盅,奉到应无相面前。
她福身,待他一如往前地温顺如小兽:“舍寂方丈,请您用酒。”
应无相十分不喜她这般称他。
世人可唤他方丈,可称他妖僧,亦可用豫王的幕僚代称,应无相并不在乎。
再者,世人皆是虚妄,唯薛泫盈一人是他所寻的奥义。
无法被拆为虚妄。
他接过那酒盏,一如两人第一回相视而对般。
那时,她为将死的李家阿公而来。
此时,她又为了谁来?
一口酒下肚。
应无相笑道:“薛娘子,此酒胜过无数佛祖箴言。”
众人心中哗然,一时之间皆是暗中去窥燕国公的神色。
只见燕国公面色微青,却是仍嘴硬道:“看来薛娘子与方丈同为岐州人氏,此酒亦是十分体贴方丈所好。”
应无相也不恼,只淡目觑他,仍是一派不动如山之色。
“僧听闻国公寿诞,昨夜做了一梦。”
燕国公起了心思,追问:“方丈但说无妨。”
“梦中神佛听闻国公有功于我大骊,特使僧备一件薄礼而来,以犒国公数年苦心操劳。”
说罢,燕国公面上显出些许笑色。
众人亦见这风头终于朝燕国公吹去,各个显出些许奉承之意。
“看来公爷素日行善,功劳件件不仅入了陛下耳目,更是使佛祖动容啊!”
“有了方丈所言,公爷必然寿比南山。”
……
这话听得愈多,燕国公面上愈发堆笑。
人人皆是候着应无相将奉一件何等的“薄礼”来为此宴增色。
只见厅前缓步而来一小厮,那小厮双手捧着一长而方的物什。
因相隔甚远,众人瞧得并不真切,各个探头去望——
脊杖?
众人俱是一怔,没能反应过来。
唯燕光识见着那脊杖,面色顿时间沉下。
应无相顺势去瞧他,并不意外他这般反应。
“舍寂方丈,佛祖这是……什么用意?”
燕国公愣了愣。
应无相从容道:“此杖不同俗物,是僧将之卧于佛前开光至今,渡了三重佛语方成。”
“佛托梦曰:国公大功已成,后继有人;燕侯才胜三朝,是乃文武具备,此杖亦由国公所使,驱才子、策亲缘,方能使燕鸟高飞、往后胜今朝。”
说罢,他朝燕光识略一拱手,笑得意味不明。
“燕侯还须不负众望,方能振翅而飞。”
众人心中此时才算明了。
帝京城内,只要稍加打听便知晓这燕国公最是奉承棍棒底下出孝子,因而在燕光识年幼时没少动用过脊杖,轻则一二十,重则三四十,常常是将这燕侯打得下不来床,缠病十余日不起。
如今佛祖又称燕侯是乃“才胜三朝”,又以脊杖驱策,这是要燕国公“重操旧业”了不成?
燕国公本心存不悦,可听佛祖竟对燕光识寄此厚望,面上沉闷一扫而空,忙高声道:“本公拜谢佛祖赞言!燕鸟高飞、往后胜今朝,真乃佛祖赏我燕氏一族!”
说罢,他略一招手:“来人,将此脊杖存往库房,置在高台之上,不容怠慢。”
话音甫落,燕光识嗤笑道。
“舍寂方丈可知这脊杖落地,轻则伤及皮肉,重则见血么?自古神佛慈悲为怀,如何将此厚望以血相寄?方丈不如细说,某想听听佛祖还说了些什么?”
两人陡然间氛围一变。
应无相竟也分毫不让,直视而去,眉目之间隐见蔑色:“佛说,燕侯同兰漪郡主佳偶天成,是三世求不来的缘分——更说,燕侯风流,切莫折羞了这番天定的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