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薛泫盈乌睫一动,隐有几分不安:“东家问这话是何用意?”
这份答案已然说明那位舍寂方丈在薛泫盈心中分量不浅了。
实而两方车马对立时,薛泫盈那番堪称“决断之言”的话已然显出两人非同寻常的旧事旧情。
只是安分怯懦如斯的薛娘子,怎会同应无相这等怪僧有所牵扯?
燕光识注视她半晌,缓缓道:“薛娘子可知晓豫王殿下?”
豫王殿下?
薛泫盈一怔。
这名号听来如震天响,只闻“殿下”二字也足够压垮一众布衣性命,她一介村妇本不该知晓。
可她上一世的鬼魂曾随应无相游荡了半生,朝中政事七七八八,薛泫盈记得许多片段。
豫王其人运筹帷幄、野心勃勃,以应无相为棋大肆揽天下僧人为幕中客。
天下权势无不向往永生怪说,恨不得参透七世命数,以财权钳制鬼神、逆天延寿。
因而被应无相把握了命脉,指东则东,指西则反,可谓权势滔天。
薛泫盈的鬼魂力弱,更随应无相其心而变,因而许多时刻并无记忆,许多内情也并不算十分清楚。
但她却清晰记得,豫王身骑戎马,举长枪、喝万军,要取应无相的性命。
万军应发之时,却鸦雀无声。
应无相艳红的袈裟浸在雨雾之中,犹同血中修罗,他漠声问:“僧与天地同寿,命与真龙相连,谁敢斩龙命、灭天地?”
茫茫雨下,唯有豫王杀红了眼,沉声怒喝:“你是本王徒手捏造的假僧,却是实实在在的真妖,本王代天地行正道,必要斩你于马下!”
说罢,豫王的头颅应声落地。
万物陷入死寂。
即便雨声不歇,天地间也如同落入荒芜绝境。
舍寂方丈手中的阔刀,血珠成线。
他的刀竟如此之快。
豫王死了。
一介手握杀生之柄的王臣,就这般折在应无相的刀下,全尸未保。
此后,应无相更是掘坟泄愤、头骨作盅。
薛泫盈念及此处,不敢说知晓,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唯有默声。
两相沉默之际,燕光识头一回摸不准薛泫盈的心思。
幽暗烛火映照着两张心思各异的面容。
燕光识开口,带着几分思量:“薛娘子,我知道你心善,是极好相与的人。”
“但……那舍寂方丈,即是你口中的应郎,并非善类。”
燕光识说罢,望向薛泫盈。
后者听了此话,仍是沉默,一派既不反对、也不赞成的模样。
薛泫盈自然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只是无数世人能说应无相的不是,而她不能。
因为这位并非善类的舍寂方丈不仅救过她的性命,上一世更亲手葬了她的尸首,使她还能多续一世的性命,去寻她的胞妹。
她也知晓,应无相往后的路更为凶恶,早已不能用“并非善类”四个字来一以概之。
窗外竹影轻晃,薛泫盈突觉有些冷。
待她再开口时,口吻中竟掺杂着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东家,我知晓你的意思,只是应……舍寂方丈,曾帮衬我许多。在孟西村时,如若没有舍寂方丈,我恐怕早已尸骨无存,更无福分与东家一道赶往帝京了。”
薛泫盈顿了顿,踌躇道:“我只知道,舍寂方丈是个苦命人。至于旁的,我并不清楚。”
燕光识听她道出前半篇,倒还并无异议。
人有百面,应无相有施善助人的一面并不足为奇。
无论虚情假意,但终归薛泫盈所感受的是真真切切的相扶相助。
可若以“苦命人”三字,来为应无相的涂一抹稍显好看的颜色,燕光识实在不敢苟同。
“苦命人?”燕光识沉声反问。
“薛娘子,你可知道这苦命人在帝京之内做了多少恶?兴许寻常百姓不曾得知,只知道舍寂方丈是得道高僧,可救人于水火、破万般劫难,可我却听来许多全然不同的事来。”
燕光识不待她反应:“薛娘子,这些话当今我也只敢关起门来同你说。”
“豫王其人狼子野心,数月之前扶海寺满寺无存,等同于断了他钳制岐州的命脉,因而那位应无相才能自岐州之地拜入帝京,成了庙堂圣僧,为佞臣豫王所用。”
“那应无相自称能解百病,但药方却并非佛家所为:以活物入药,以人血为引。乃至狼牙、狐眼、马舌,这些妖物经由他手炼成,即便能解万般奇病,也早丧了‘僧’字本分。”
燕光识说到深处,竟抽起身来,逼至薛泫盈身前,压声问道:“薛娘子,你可知道这僧杀过人么?”
薛泫盈被他唬得心头突突一跳,抬眼看去,那烛影晃入燕光识眼底,映得人心慌。
“此事知之者甚少,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豫王府中的绣娘王氏,于浴桶之中失了性命,是被白绫锁颈,活活挣扎致死,而豫王却声称此女自缢身亡。”
“那日进出府上的外人唯舍寂方丈,除了他能使豫王恣意包庇,还有谁?”
薛泫盈心间猛跳,却下意识轻声驳他。
“东家,性命之事岂能轻易论断?仅凭、仅凭舍寂方丈入府,怎能定他祸命之实?”
燕光识沉沉望着她,久久无言,半晌才轻叹道:“薛娘子,你心存良善,却对这位同乡知之甚少。”
“你既随我到了帝京,我便须谨记那一诺,护你周全。即便我错怪了这位高僧,薛娘子也最好同他不再有多余的交集,论这般处在帝京漩涡中心的怪人,你我轻易便能惹来一身是非。”
燕光识说罢,才饮尽了薛泫盈一刻钟前递来的茶水。
茶水已凉,却未能盖灭他心头那团无名的火气。
苦命人、帮衬不少、同乡情意……
燕光识便是再愚钝的莽夫铁汉,也能从城郊一程中窥出几分应薛两人的非同寻常。
那一丝暧昧的非同寻常犹同一颗种子,掺杂着妒忌与不安在燕光识心头缓慢滋生。
尤其对方更是凶如厉蟒的诡异人物。
夜风更甚,燕光识起身,向外步去。
临近门前,他半回过脸,神情晦暗:“明日便是家父生辰,薛娘子可一并随同前去。此院知者甚多,薛娘子孤身呆在此处,恐不周全。”
薛泫盈早被他那番话搅得心头大乱。
如何叫做再无多余交集?
她分明也同应无相说得清楚:分明殊途,不应贪奢。
可此话经由旁人之口说出来,薛泫盈心中却顿有几分酸涩之感。
她望着燕光识阖门而去,方才瘫坐于木椅之上。
烛火照旧未熄,燃蜡徐徐缠着烛身滑坠,如同滴绽在薛泫盈心头。
一夜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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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薛泫盈隐约是被街外噼里作响的鞭炮震响的。
她方才洗漱过了,门外便传来一道娇声。
“薛娘子,我奉命来为您送件儿衣裳。”
薛泫盈心有狐疑,开门见人——
来者云鬓花颜,其姿婀娜,腰不盈一握,旁的地儿却是丰腴艳美。
薛泫盈一时怔了怔。
珠娘见状,并不为奇,只含笑将薛泫盈细细打量了一番,极诚心地开口:“人人说岐州苦寒,我瞧不是——薛娘子的秀骨清像,纵是帝京的风水也滋养不出。”
说罢,她兀自进门,将手中所捧的红漆短案搁在桌上,上头齐齐整整叠着两件衣裙。
珠娘回过脸来,面上笑着,朝她行了一礼。
薛泫盈心下受宠若惊,忙也仿着她的模样,回了一礼。
珠娘见状,轻笑出声:“好娘子,你称我珠娘便是。娘子不必见怪,我不过是一坊中舞姬,你是燕郎府中贵客,此礼你是担得的。”
说罢,她将案上衣裙铺展开来。
“燕郎嘱托我,你是最清俭的人,因而衣裳颜色不宜繁重,这水色莲纹裙是我亲手挑的。天仍寒湿,薛娘子再外披件儿软毛披风,如此便很得体了。”
珠娘笑着。
薛泫盈自觉心头一暖,可望着案上衣式不俗,心中难免不敢轻受:“东家已然厚待我许多……”
“好娘子,这些衣裳亦不是为了你。”珠娘轻声道,“燕郎的门楣显赫,可他是最不计较旁人衣着打扮的实在儿郎,只今日其父生辰,贵客口舌众多,燕郎是唯恐薛娘子落了旁人口舌,遭受旁人欺负。”
说罢,她将那件儿水色衣裙递到薛泫盈手中,宽慰道:“我听闻燕郎说,你是到帝京寻亲来的。帝京鱼龙交错,娘子若想早日团聚,燕郎必然是能对娘子有所助力的。”
“咱们是女子,这世道得学着借力依存、以柔克刚才行。”
说完,珠娘笑了笑,自觉自己多言。
“我说多了,薛娘子莫要见怪。”
薛泫盈听来却是五味杂陈。
自岐州到帝京,珠娘算是为数不多肯为她着想考虑、出言抚慰的女子。
她心中感动,深深伏下身去,一时无言。
在薛泫盈躬身的刹那,珠娘觑见她极素的发鬓,颇含几分嗔怪:“燕郎果真是男子,只知晓衣装,却忘了最紧要的。”
说罢,珠娘抬手抚鬓,亲手摘下一钗靛蓝珠花,轻按着薛泫盈的肩头,将那钗珠花斜入她发髻之间。
一张瘦小秀丽的面容,陡然间增色许多,徒生几分端庄之气。
珠娘笑道:“如此甚好,薛娘子且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