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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蛇蝎毒物

    答这话的人难免感到唏嘘:“自兰漪郡主儿时走失后,敦王妃便失了心智,得了疯病,听闻在府中时常口称着郡主的乳名,日夜难寐。直至郡主被寻回时,敦王妃亲手对了郡主真假,一口咬定这便是敦王府独女。只无奈好景不长,约莫是王妃知晓大愿已偿,母女只团聚了不足二十日,王妃便撒手人寰去了。”

    闻者听了,皆是感慨一句:敦王妃为母心切,是位顶好的慈母。

    旁的,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

    临近亥时末,敦王府南苑仍旧灯火通明。

    九曲回廊之下,来者身着一袭青色布裙,发式同敦王府上下女侍规格一致,只发鬓之间多簪了些银饰,以作品级区分。

    她走得颇急,面色沉着,径直朝厝落在南苑正中的弄玉楼迈去。

    楼阁之前,一方颇为雅致的匾额之上,书着敦王亲手所写,所赠的正是敦王府独女兰漪郡主:「弄玉楼」。

    彼时,门前正守着一面色焦急万分的女侍春蝉。

    春蝉瞧见来人,便犹如见了对症之药般,忙不迭地开口道:“云栽姑姑,郡主又犯了梦魇,如今正在里头,旁人……旁人不敢进去伺候。”

    名唤云栽的女侍听了这话,当下便将一对细眉狠狠蹙起,沉了沉语气:“主子犯病你们不伺候,难不成等主子没事了才等你们献殷勤吗?敦王府上上下下,难不成是喂你们吃空饷的!”

    春蝉被云栽训得不敢吱声,可步子却仍不敢朝里头迈半分。

    兰漪郡主平日倒也还好,只夜里犯梦魇实在是可怖,动辄打砸东西不说,上回还将院里新来的小女侍险些掐死。

    她当时可是亲眼目睹着兰漪郡主死死攥着女侍的脖颈不肯撒手,郡主面色苍白至极,偏偏一双凤眼沁着一片通红血丝,一眼望去,如讨命女鬼般令人惊惧。

    那可怜丫头现如今还躺在偏苑里好生休养着,只无奈脖颈上青紫了一片,全然是兰漪郡主的手笔。

    有这等惨烈的先例在前,她哪还敢上前半步?

    府里老人们各个都说兰漪郡主最为烂漫纯善,可失散了八年后,现如今的兰漪郡主阴晴不定不说,动辄打骂下人、口出蛇蝎之言早已不止一回,简直同往前判若两人。

    云栽姑姑上回听见她们窃议此事,当即便动了大怒,一人抽了五鞭,又厉声提点她们:

    “郡主吃了八年苦头,性情有变,做下人的更该体恤贴心些,一偿八年间未尽的主奴情分,而非你们这般乱嚼舌根子!当心让我再听见这些个大逆不道的话,不等郡主发话,我便要将你们一个个卖到那些个老倌家里做妾去!”

    此后便再没人敢多说一句话,但之于兰漪郡主的惧怕却是一分不减。

    云栽见面前这丫头烂泥扶不上墙,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声:“你随我进来,莫要多嘴多舌,看我眼色行事。”

    春蝉听了这话,心中好歹安心了些。

    让她一人进去,她实在是万万不敢;可有了云栽姑姑,想来多了个倚仗。

    “吱呀——”

    颇为厚重的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顿时之间,一股浓烈的熏香扑面而来。

    那香谈不上淡雅,堪称馥郁冷艳,细嗅之下隐有一丝辛凉,攥着人鼻尖儿,教人微觉出几分昏昏沉沉。

    四壁之间,砌立着祥鸟瑞云图纹华柱,锦缎铺绣的绒毯覆着床榻之下的泰半平地。房内处处烛台高燃,红木方桌矮案上一座金制秋菊纹样熏炉泛着华靡之色,此刻正袅袅生香,缕缕吐放。

    床榻四周挑着层层翡翠色薄纱,透过纱帐,隐隐约约卧着一赤着后脊的女子,身姿婀娜至极,乌发如瀑,两节玉臂慵懒地堆在下颌处,窥见那一点朱唇微微张着,似呓语,又如吐息。

    真美。

    春蝉心中顿时蹦出这两个极为真诚的字来。

    兰漪郡主,真美。

    可她不敢多看。

    美人美矣,可却是个……毒物。

    春蝉思及此处,心中猛然一跳,自觉是一句极大逆不道的话,连忙将头低得更深。

    兰漪郡主听见声响,动作极缓地支起身来,一双摄人的凤眼微眯,沙声:“云栽……”

    云栽闻言,忙携着春蝉一道跪下行礼:“郡主夜安,云栽侍奉不当,还请郡主恕罪。”

    那帷帐中的女子听了此话并未动怒,只抻着一段似玉般的脖颈,挑起下颌来舒缓筋骨,犹若一只懒倦猫宠。

    她半合着眼目,嘤咛:“云栽,……我疼。”

    云栽心中一突。

    她知道,兰漪郡主疼的是何处。

    是兰漪郡主幼年时被烫伤的一块疤。

    那时厨娘打翻了灶台,热油滚滚泼下,正中兰漪郡主的后身。

    敦王妃因此动了大怒,将厨娘砍断了双手,扔出了王府。

    那块疤伤得甚重,每逢冬日便皲裂生疮,绽在女子的脊背上如同一片片带血的丑陋荆棘地。

    云栽忙应声:“郡主的药已用尽了,奴婢已通传了舍寂方丈,想来快到了。”

    闻言,兰漪郡主的动作微微一滞,她垂下眼目,辨不清神绪:“只有他么?”

    云栽一愣,听不懂兰漪郡主所言何意。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极怯的一记通传:“禀郡主,方丈到了。”

    闻言,云栽朝春蝉使了一记眼色,春蝉忙起身,朝门外接应去。

    春蝉这几步走得颇为感激。

    舍寂方丈自有法子医治兰漪郡主的病,且这僧人声色不显,却自有一股如山之势,迫人心神。

    门一拉开,那僧人逆着蟾光而立,裟袍迎风猎猎,狭目垂观,恰好定在春蝉面上。

    春蝉心尖儿猛然一跳,话也说不利索:“见、见过方丈,郡主已在里头候着了。”

    说罢,让出一条路来。

    应无相掌提裟袍,径直入内。

    烛火之下,僧人的面色如霜,未曾有变。

    兰漪郡主早已裹了外袍,端坐在床侧,乌发拢在脑后,面色虚白。

    “方丈,可曾带药了么?”

    她开口。

    应无相低颈:“药已用了六日,郡主若想根治,需挺过余下三日,为僧方能为郡主再请一副。此时用了,唯能治标,难能根治。”

    兰漪郡主听了,久久无言,只紧紧盯着应无相,一声不吭。

    直至应无相再次开口,沉声叙来:“奉药书所示,帝京东城有一只浑体雪白的野猫,那猫为僧已割喉放血,入了药。想来下一副药煎来,必能根除。”

    兰漪郡主唇下隐隐存笑,只面上不显:“舍寂方丈,你真是个妙人儿。”

    说罢,她将帘帐一放,将自个儿彻底隐入榻中。

    “云栽,送客。”

    兰漪郡主又似想起什么,纱帐之下身形一顿,缓缓道:“天冷了,难免有野猫寻安身之所,各户需谨记野猫无情,抓伤了人可不好。对了……云栽,你将匣子里的那根赤金滚珠长簪交予方丈,辛苦方丈将此簪献予佛堂,聊作一份香火钱罢。”

    **

    应无相步出敦王府时,街上皆已灯火俱暗,唯剩下悟禅挑着灯,伫在马车前。

    他手中还攥着那根沁着浓香的金簪。

    悟禅见了来人,忙将马车帘一挑,由人矮身迈入。

    车身颠簸之间,应无相的双目紧紧钳着掌心中的簪子,脑海中反复荡着兰漪郡主的嘱托。

    他现如今投身于豫王幕中,却又奉豫王之命游走于敦王府之间。

    应无相敏锐至极,早已嗅出其中的不寻常,却又难能下此定论。

    两日之前,他奉兰漪郡主之命,杀了豫王府中一位绣娘。

    今日兰漪郡主请他,问药是假,问人才是真;野猫是假,人命是真。

    只因那绣娘与豫王颇有男女之情。

    车帘晃荡,蟾光映射金簪之上,泛出寒锐之色。

    兰漪郡主那张与她相似八分的面孔再次映在应无相眼前。

    盈娘……

    他的好盈娘。

    马车外传来悟禅的请示之声:“方丈,距燕国公寿诞不足十日,燕国公处特地递了帖子来请,不知方丈……”

    “不去。”

    沉沉两个字,堵了悟禅的话。

    “这些日子我要往岐州一趟,寺中诸事且由你来代管,若有变故,传书便是。”

    这般说走就走了?

    悟禅一怔:“豫王殿下处……”

    说到此处,悟禅又住了声。

    教训在前,他怎还敢开口问豫王殿下的事宜?

    悟禅一时间如坐针毡,唯恐那佛面阎罗心的妖僧惩治于他。

    车厢之内,那簪子紧紧抵着应无相掌心,他稍加施力,簪尖便刺出一滴猩红,洇出一片湿红。

    他一日都等不下去了。

    坐于佛堂之下,他能掌治旁人梦魇,自己却日夜被榻前厉鬼折磨,日夜难寐。

    这是他的观音对他的惩戒。

    他的盈娘惩戒他并无缘由的撤身而去,一别数月。

    因而让他夜夜惊痛。

    他势必要回到岐州去。

    这次他要将他的活佛供在身旁,寸步不离,彻底占为己有,难离左右。

    应无相缓缓合上眼目,揩去血珠:“于岐州三日便回,你若真想禀报豫王,不若现在朝东城驶去,想来他要夸你一句忠仆。”

    悟禅被他一噎,只能堪堪吐出四个字来:“……小僧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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