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画像

    是夜,暴雨已然消歇,万物亦如被抹去生息一般,静寂异常。

    半个时辰前,薛泫盈登上了燕光识的马车,随后一同折返回食肆。

    马车颠簸,他在车中凝着她,沉着声:“你分明知晓食肆二楼有雅间客房,却仍不愿开口向我寻这个方便。你我相处两月有余,燕某在薛娘子心中,莫非只是这食肆的东家么?”

    听闻这话,薛泫盈缓缓垂下脸来,未曾吱声。

    沉默之间,燕光识低声道:“即便是……朋友,知己也好。”

    她心中微震,却始终抬不起头来。

    门扉被轻声推开,薛泫盈转过脸去。

    隔着一道绣屏,她瞧不清来人是谁,只辨得出他身形伟阔。

    燕光识开口:“薛娘子,是我。”

    她心中紧提着的一道弦便稍稍松了松。

    湿透了的裙裾已由小厮带去烘干,薛泫盈蜷坐在绣屏之后,只穿了里衣,不敢再回头觑他。

    房中烛火幽幽,烧得慵懒,将二人的影子揉搓得浅而模糊,隐隐绰绰地浮在身下。

    燕光识踱步至屏风前,隔着一道障体,他瞧不清屏风后的女体,只能认出一团蜷如病猫病犬的瘦影。

    他其实是怕她落泪的,因而心中陡然升起几分窥探之欲。

    扪心自问,燕光识起初对这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小娘子,心中全然是利用之意。

    他太需要一个足够能玷污燕家门楣的女子,去抹脏那门由帝家王室安排的姻缘,继而脱身官场——纵然身败名裂,他也再不愿过那笼中雏鸟般的日子。

    不知从哪一刻起,燕光识愈发察觉她像……珍珠。

    珍珠,他幼年时曾豢养的一只通体纯白的猫,双目幽蓝,如若湖中水仙般秀美静好。

    彼时他日日被拘在高阁书斋中,习读诗学魏史、酸腐诗文。

    若稍有不从,换来的便是他父亲的一顿毒打。轻则三日下不来床榻,重则……他左耳的听力甚差,是那时燕国公打骂所致,堪算损了他的一只左耳。

    那日他的左耳嗡鸣不止,平卧在床榻之间,望着满室的华帐锦帘,两目空洞。

    这就是人人望而却步、乞求攀附的燕国公府,手握兵权、权势滔天。

    那只白猫,便悄然溜进他的帷幕之中,探出一双毛茸茸的小爪来,肉垫粉透,轻轻压踩着他的手臂。

    燕光识望了它许久。

    即便是他的生父、生母,也未曾如此轻柔地爱抚过他。

    燕国公从不许他豢养家宠,即便是蛐蛐、鸟雀,在他眼中亦是玩物丧志、不投正事的罪极之物。

    珍珠便被燕光识私藏于书斋的阁楼内,每日投送清水口粮。

    他总念着,并非是他在豢养着珍珠,而是珍珠在豢养着他。

    燕光识夜夜辗转难眠时,珍珠便是他唯一的归宿、寄托之处。它总卧在他的膝头,伸出肉乎乎的软爪,去刮蹭他用料贵极的衣袍。

    蟾光幽冷,遍洒在一人一猫身间。

    他轻笑着,柔声:“珍珠,在这帝京之内,无人敢损我的袍子,便也只有你了。”

    后来,珍珠被燕国公下令溺死在国公府的湖中。

    燕光识颇有些记不得那天的光景了,只记得那日是个艳阳天,他的生父燕国公立身在他的左侧,近乎咆哮着吼骂。

    他的父亲大抵忘了,他的左耳是听不真切的。

    那日分明日光强烈,燕光识却觉出浑身的寒意,几近令他寸步难行。

    珍珠的尸首如同一团沉沉浮浮的雪球,荡在湖中央。

    那是他的珍珠啊……

    燕光识有些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跪倒在燕国公身前的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真心诚意地跪拜过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父亲。

    那一日,他彻彻底底地跪在他身前,狠叩了十余记响头,直磕得额前冒血、两目晕眩。

    大抵那日,他的父亲也有些受了惊,令家奴搀住他,由不得他再叩首自伤。

    燕光识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竭尽全身的力气,将家奴猛然挣开,匍匐在他父亲的华袍之下。

    他失声痛哭:“父亲,你难道未曾没有过七情六欲吗?”

    周遭陷入死寂,他的母亲以极其失望的神情凝睇着他。

    他的父亲同他四目相对,一字一顿:“上位者其一,舍情抛欲。”

    区区九字,便要定了他的人生。

    薛泫盈——她便像珍珠。

    孤苦无助,人人排她于外,好似这岐州城的风与雨,全然聚在她一人头顶之上,挥散不去。

    今夜,他的珍珠险些又要迈入那片湖了。

    还好,他将他的珍珠护得周全。

    燕光识抬起手,将早已烘干的衣物挂上屏风,温声:“薛娘子,衣物。”

    屏风后的女体微微一颤,继而弱着声。

    “东家……可否烦请东家背过身去?”

    他便缓缓将身子背了过去,遂又踱到案台前。燕光识矮下脖颈,吹灭了那盏本就光亮细微的烛火。

    满室昏暗,一时之间只剩下女子窸窣穿衣之声。

    燕光识便坐在那藤椅之上,身背着那扇挡屏。

    他坐了好些时候,却并不感到漫长。

    反倒由衷地,感到安定。

    直到他察觉到身后传来步履声,燕光识方才缓缓回过脸。

    借着清冷的蟾光,薛泫盈的面容被勾描得犹若瓷物,美而易碎。

    他站起身,低眼觑她,哑着声:“薛娘子,你今夜……可曾害怕吗?”

    薛泫盈的眼睫陡然一颤,她默然。

    两相对立良久,薛泫盈闷着声,缓道:“东家,我有一愿,请您允我。”

    说罢,她竟直直跪于燕光识身前,重重叩下一记响头:“我知晓,今夜东家救我一命,已然是我一介女流如何身做牛马,也报答不及的。”

    燕光识猛然一怔,当即便躬身要搀她起身。

    他还未曾触及她,她便又折下身段,再叩一记,隐显出几分哭腔。

    “我听闻东家在帝京颇有门路、名声,今夜不情之请,还请东家恕罪——我曾有位胞妹,名唤玉轻,已同我失散数载,至今无从寻得。”

    薛泫盈察觉面有泪痕,愈发不敢直起身来:“东家、东家若是能帮我勘寻胞妹,我愿嫁予东家做妾。”

    声落,薛泫盈将细颈深深埋下,再抬不起半分。

    今时今日,亡夫身死不过两月有余,她便折身跪倒在另一位郎君身前,声称做妾。

    若是她的母亲赵氏尚在人世,是否还会说她是母亲心中最好的盈娘?

    薛泫盈的薄脊轻颤,不觉间,两袖已湿了泪痕。

    她不敢再抬起身子来。

    她想,这位身尊位高的燕家郎君,此刻脸上必然写满了鄙夷与讶异,讶异于她是如此不值一提的女子,竟轻而易举便接纳了他的玩笑之词。

    恍惚间,一张宽厚的掌心落到她的背上,轻柔地来回摩挲着,如同哄一只受了欺辱的幼猫。

    “……薛娘子,我答应你。”

    燕光识俯下身,低声:“将她的画像交予我。四海之内,我会令人竭力搜寻,让薛娘子有亲可倚。”

    有亲可倚……

    薛泫盈心中猛然一颤,她抬起脸来,正对上燕光识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那贼人,可曾碰了你哪处?”他问。

    这一问掷了地,薛泫盈便再也难能兜住心中汹涌的悲戚,她陡然间声泪俱下,情难自制。

    一切犹如今夜岐州的雨一般,顷刻倾注而下。

    薛泫盈被燕光识揽入怀中的刹那,鼻尖儿掠及他的肩头,那触觉分明熟悉万分——

    那日清供食肆之内,是她与应无相的最后一面。

    她便伸出手来,替他细细捋平肩头的衣衫,遂柔声道:“应郎今日劳累,若是办妥了事,便早些回来吧。”

    早些回来吧。

    她陡然间恐惧这样的怀抱,这般仿佛能够给予她无限温情与依靠的怀抱,她也曾有过的。

    只是顷刻消散,再无音讯。

    **

    薛泫盈的思绪被牵扯回眼前。

    “画卷你可备好了?”

    积雪之间,燕光识面上挟着笑,步步挨近。

    她轻一颔首,温声:“已备好了。”

    说罢,薛泫盈抬步朝着屋内走去,还未走出三步,那燕光识便伸掌轻拉住她一截细腕。

    “薛娘子。”

    他出声。

    燕光识身后的家奴名唤金缕,瞧了这场面,便也识趣地将脸一别,转过了身去。

    察觉到腕间的温热,薛泫盈不由一怔,却是未曾再挣开,只默声将面容垂下:“人多眼杂,东家自重。”

    “方才还口口声声称我燕郎,我动了你,便称我为东家。”

    燕光识抵着后牙,佯作微怒:“当真是个尖牙利嘴、斤斤计较的猫主子。”

    说罢,他倒也不留给薛泫盈反驳的话茬。

    “金缕,别背着身了,你那一双耳朵可算是支棱得颇高,随你主子我一道儿进去瞧瞧画像罢。”

    薛泫盈憋红了耳尖,急着步子迈入偏屋,自矮柜中取出那一卷画像,亲自递入他的掌心。

    “我猜你胞妹必然不比你的姿——”

    余下的一个“色”字,硬生生被燕光识吞回腹中,再吐不出半个音节来。

    立在燕光识身后的金缕,见了那画上的一面女容,当即脸色一白,又直勾勾地朝着薛泫盈凝去。

    画上的女子赫然是个美人,双眉如黛、千娇百媚,不同于薛泫盈的楚楚之姿,别添了几分芍药之态。

    帝京之内,莺莺燕燕无数,这画上的容姿并不足以令二人震惊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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