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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嫁不嫁?

    薛泫盈听过这话,也权当是这位素日无事闲缠的燕郎拣了个半真半假的乐子与她听,并不曾在乎。

    犹记得那夜,薛泫盈自食肆中做完活计出来时,已是四下无光,城中暴雨倾盆,连一抹人影也难能寻得。

    她早知今日将有雨势,便携了那把应无相遗下的象骨伞。

    周遭寻不得马车,亦无人陪行,薛泫盈心中难免泛起几分惧怕。

    若是自食肆走到孟西村,起码要耗上大半个时辰的脚程。一来,她做活整日,早已耗费了泰半心力;二来今日雨势颇大,她一介女子独行夜中,难免有所不妥之处。

    薛泫盈萧然立在廊下,两目怔怔地凝着雨势,心中陡然蹿起了那一夜的应无相。

    窗外亦是这样的暴雨,雷鸣电闪、雨势如灾。他伤了手掌,埋在她颈间,称她为盈娘,口中念着他的种种不易。

    彼时,她便静默地听着,直到那屋中的烛台“哧”地一灭——

    薛泫盈的思绪被牵扯回眼前,雨雾之中空无一人,岐州城中的高楼矮厝被隐隐绰绰地托显出几分轮廓。

    她怀中紧攥着的那柄象骨伞,已然在她掌心中生出几分温热。

    薛泫盈将那把象骨伞徐徐撑开,独身迈入雨中。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约莫已有两刻钟。薛泫盈垂脸一觑,袖间、肩前已然湿透,一双绣鞋也早已蒙了雨,罗袜黏附在鞋履之中,步步沉重。

    雨势仍旧磅礴,并无消停之意。

    薛泫盈抬手抹了一把脸,恍惚中听见身后传来车轮之声。

    那驾车的老马夫见她独身于雨中,难免心生几分悯怀,勒了勒掌中缰绳,回了回头,朝着车内开口道:“尤哥儿,你瞧若不捎带上这位薛娘子,一道儿回村中去?这般,收你的费用便也少些,权当二人分摊了不是?”

    薛泫盈忙望向那车帘背后的尤郎。

    只见,一只颇肉乎的胖手挑起了帘子,朝马下一望。

    尤家郎一见是薛泫盈,面上登时显出几分晦气与嫌弃,忙接话道:“哎,老哥!我多加你一倍的车钱,你莫要将这小娘子接上车来,你若是轻易给我招惹了晦气,那这车钱我可是分文不付!”

    老马夫听了这话,难免存有几分踌躇。

    薛泫盈紧攥着伞柄,抬起眼来,颤声:“尤郎,我可同马夫坐于一处,必然不使尤郎沾惹什么。”

    “你还瞧什么?你这马车若是今日乘了薛氏,往后还有客么?”尤家郎高声道。

    那马夫听了这话,便敛去面上踌躇,一鞭落马,那马车便于薛泫盈眼前匆匆驶去。

    四遭再度归于寂静,只剩风雨摧树的嘈音。

    薛泫盈迟钝地抬起腿来,步步扎入积水之中,雨早已湿透了裙裾。

    岐州镇中小巷甚密,尤其在夜间雨中,路口众多。薛泫盈立在十字路间,前后空荡,全然未曾注意那空无一人的茶铺下,有一对儿身高约七尺、贼眉鼠目的男子。

    其中一人眉目间落了一道长疤,正蹲在那雨棚底下,颇显出几分凶神恶煞。

    “原哥儿,你说那小娘们儿手中攥着的是象骨伞?”

    被称作“原哥儿”的男子颔了颔首,低着声应道:“我自然不会认错,这象骨伞我在镇子上见过,听闻一把伞,足够你我少做几年的体力活计。”

    他身旁那男子听了这话,登时两眼放光:“这小娘们儿素日里不声不响的,竟藏了把这般值钱的玩意儿。”

    “她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你我今日即便拿她解解闷儿、逗个乐子,想来她也不敢做些什么。”

    原姓男子嗤笑一声,继而直起身来,领着身旁那位朝薛泫盈一步步迈去。

    “哎——”

    薛泫盈正持着伞,压着步子往前走着,倏忽听闻一记人声,心中慌了一慌。她回过脸去,只见那雨雾中站着一对儿郎君,面色晦暗不明,视线却是死死锁住了她手中那柄象骨伞。

    “小娘子,今夜雨势如此之大,不若让我们哥俩儿送娘子回去?”

    她心中遽然漏了一拍,不觉间已然朝后退了半步。

    薛泫盈心中故作镇定,权当做未曾听见这一句,将脸一别,回过身去,步子却猛然间拔得颇快。

    得往衙门跑——

    纵然当下数条路□□错,但朝着衙门奔去,总是最为妥当的。

    她心中攒了一股劲儿。

    雨粒迎面泼到她眼前,薛泫盈几近抬不起头来,裙裾在疾跑间水滴四溅,狂风大作。

    薛泫盈再抬起眼时,两名男子已拦在她跟前,其中一人抻出一条手臂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喘着声:“娘/的,这小娘们儿还挺能跑。”

    一记雷光轰然亮在天际,将面前来人的刀疤照得彻亮,恍惚间犹如烙在薛泫盈的心尖儿处。

    她不觉间已绷起了身脊,面色陡然煞白,声线瑟缩:“这把伞你们若是想要,拿去便是。”

    说罢,她将那柄象骨伞猛然攥紧一瞬,继又倏忽抛到男子脚下。

    伞体被掷进雨中,激得积水池中数圈涟漪,雨水乱洒。

    那伞沿滚了两圈儿,遂缓缓停下,被刀疤男子躬身拾起,抡在掌中摩挲了两把,不掩赞色:“果真是值钱的玩意儿。”

    薛泫盈见两人得了伞,拧身便跑。

    下一刻,一只肥厚的手掌落在她肩头,按住了她的动向。

    那刀疤郎身旁的男子身量宽胖,几乎一掌,便能压得她动弹不得。

    薛泫盈耳畔登时传来几记邪笑。

    “薛娘子,你夫婿死了这些个日子了,家中无人,你可曾寂寞得很呐?”

    薛泫盈只觉耳旁一阵痒热,激得她心中犯呕。继而,无尽的惧怕涌到一处,逼压在她的喉间,教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男子迫近三分,正欲揽住她一截儿细腰,便听那刀疤叫道。

    “你糊涂了吗?虽说四下没人,但到底是条大路,淋着雨,你办得起事儿来不成?”

    那男子听了刀疤所言,笑了一笑:“原哥儿说得是。”

    说罢,他朝着不远处的矮棚一指。

    “我把她拖到那处去。”

    “速去速回。”

    刀疤握着那把伞,抬眼审了审薛泫盈,面上显出几分鄙夷。

    被拖去矮棚下的那段路并不长,堪算六步罢。

    第一步——

    她念及自个儿嫁到李家时,也是这样的雨夜。

    李昌松挑了她的盖头,说:“娘子,你可知道,继父将你发卖来我李家时,为何将价钱压得如此之低么?”

    她痴痴地抬起脸来,面上仍拈着几点泪痕,在等他答。

    “那郎中替你诊验身子时说了,你身负不治之女疾,不能生养。”

    李昌松的寥寥一语,便击得她数载以来,从未在李家直起过身子、拾起过脸面。

    第二步——

    她也不知,为何眼前会浮出那夜的应无相。

    那夜分明晴朗,悬在窗间的半钩明月照映着他桌上的那把阔刀。

    彼时她怕得很,怕这位应家二郎是位阴狠的魔头,不会应允她所求之事。

    她虔心所求的事儿不多:第一件,是找到她的胞妹薛玉轻;第二件,便是应无相能改了她原定的命数。

    她的命数……

    今夜她的命数,又要随雨消散、同风共逝了么?

    她痴痴念着:应无相在她命中缘何只留了一笔?此后的笔墨,她一人如何写?她当下如何写?

    第三步——

    薛泫盈终于嘶叫出声,任凭风雨抨面,她亦歇斯底里地叫喊、挣扎。

    那勾着她往棚下拖的男子被这数声叫唤激得一震,忙去捂住她的嘴,拦腰便将她扛起在肩头。

    余下那三步,由不得她亲自来走了。

    那双手解她腰间绸缎时,薛泫盈倏忽间笑出了声。

    生平间,这恐怕是她头一回笑得如此畅快、凄然。

    薛泫盈,你的命数可真是烂得透极了。

    她如是想。

    下一瞬,热血溅得她满面皆是——

    薛泫盈瞠目望去。

    只见那雨幕之下,一把长刃穿透了那男子胸膛,猩红的血色汩汩晕开,眨眼间便淌入雨中,混杂不清。

    燕光识的衣袍被风拖曳,他掌一把长刃,两目冷沉。

    男子手中尚且握着一节绸缎,还未曾分辨那衣裙底下的春光,便已然葬身于雨中。

    “薛娘子。”燕光识收了剑刃,置回鞘中。

    接着,他噙着笑,神情兀自松快:“嫁不嫁?”

    嫁不嫁?

    这两月间,他已问了四五回这般荒谬的话。

    仿若嫁娶之事,于燕光识而言不过是拂去衣间暗尘般轻易。

    薛泫盈从来不曾理会,至多两耳一红,朝他丢去一句:“东家若是再玩笑,我便要生气了。”

    彼时风雨乱作,燕光识解了厚氅,恭身披在她身间。

    薛泫盈听见了自己轻如蝉翼的回答。

    “燕光识,我考虑考虑。”

    他猛然身脊一震,诸多动作滞在空中,难能落下。

    薛泫盈披衣起身,一把伞便横在她头顶高处,替她拦去伞外纷纷。

    雨中停了一辆马车,马夫正收拾着车下尸首——

    那男尸面上缀着刀疤,赫然是方才被唤做“原哥儿”的。

    薛泫盈心中一震,不由朝着燕光识觑去。

    后者察觉到那一记灼灼的视线,面上故作轻快:“虽说当下是有些麻烦,但好在眼前的事儿已然解决了。”

    当街行凶,如何算得上只是有些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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