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云巅,殿前弟子列阵整齐,每个人身上都沾染着鲜血,或是他人的,或是自己的,一月前内门弟子近乎全出,此次归来却折损大半。
能在这里列队的伤势皆不严重,剩下的伤员已经被乔沅长老收下救治。
乔沅长老平日专心研究炼丹,不常教导门下弟子,师尊便特意从每年的新生弟子中挑选有治愈天赋的人送到他门下,都是性格安稳,自律有佳的徒弟。
沈嘉云站在高台,向下望去,众人皆笼络着一股阴沉,脸上没了以往的神采。
她虽与门内弟子关系不好,也做不到看着他们受伤而无动于衷。为了天下苍生,理当敬重。
前去景霄峰的路上,遍布血迹,伤势严重者只能由其他人搀扶着走入殿堂,周围不断有传送阵的光亮,伤员被一个个送到此处。
乔沅长老正指挥门下弟子救治伤患,几个整理药材的弟子忙的晕头转向,无暇顾及两人的到来。
即便想要帮忙也不从下手。
沈嘉云伤神间听见一道嘶吼声:“妖道!受死!”
剑光迎面而来,她急忙唤出本命佩剑‘星饶’阻挡,出手的是那日在门前企图羞辱自己的弟子,名叫周琤,天赋普通,却修行刻苦。
平日里性格顽劣了些,喜欢戏弄他人,但从未害过同门。
周琤双眼猩红,嘴角挂着血迹,右臂已断,刚包扎好的伤口此刻又流血不断。
他疯魔般挥舞着仅有的手臂,毫无章法乱砍一通。
沈嘉云只敢抵挡,生怕反抗一下会在再次伤到他。
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直到他力竭瘫倒在地,经脉紊乱吐出一口鲜血。
他阴恻恻的看着江程牧,指着他怒视道:“你当真,就是个灾祸!”
“住口!”沈嘉云厉声制止,“你受伤痛苦大家有目共睹,可也不能把气撒到他...”
“他怎么不是!自他来到阁中接连祸事不断,先是你险些走火入魔,后有弟子死伤惨重,你扪心自问皆与他无关吗!”报仇的欲望在胸腔中翻腾蹈海,手臂上青筋暴起,他极力挣扎着想要站起身维持自己仅有的体面,最后只能绝望的发泄心中的不甘。
他已经废了,再也没有办法握剑,自己努力修行这么久,全都废了。
沈嘉云看着原本肆意逍遥的仙门弟子如孩童般跪在地上放声痛哭,失去了自己一切的光环,虽与自己无关却心生愧疚。
如今满门弟子受损,而自己却躲在后面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如今自惭形秽。
周琤似乎想到了什么,抽泣声停,眼神越发阴狠的盯着江程牧,牙缝里冷冰冰的抛出几个字:“你额间的印记为何与那魔物一样?”
沈嘉云听闻愕然愣住,慢慢道出心中的疑惑,“什么魔物。”
“师姐,原本鬼车一物形同鬼魅,没有实形,但这次在曲城遇到的已经幻化出人形,五官模糊,但额间那抹红印,弟子们都看到了。”
“没错!遇上那魔物是在丑时,无月无星,那抹妖艳的红印在黑暗中分外惹人注意,我们都记得。”
“我也记得。”
“我也是...”
众人纷纷应和。
听着越来越多的声讨,沈嘉云顿感不妙,紧握的拳头彰显着她的不安。
征讨声逐渐朝着江程牧袭去。
“他不会和那邪物是一伙的吧?”
“若是留在仙门会祸患无穷,怎能安心!”
“不能让他留下。”
“对,还是逐出仙门为好。”
她将佩剑护在胸前,背后紧紧护着江程牧,这一个月以来他与自己同吃同住,足以自证清白,可众口铄金,只怕此事的群愤会让这群人完全失去理智不论是非。
为何只是一次镇压,回来后却都像变了一个人。
那邪物当真如此厉害,竟会扰乱人心!
“我没有害人!”思考间,在嘈杂的院落中,一道微小的声音响起,坚定不可动摇,使得人群安静下来。
江程牧从她身后冷静的站了出来,小小的身影面对浪潮般的流言诋毁毫不畏惧,掷地有声的重复着自己的话:“我没有害人!”
“我和师姐在藏典阁禁足受罚,形影不离,若是想要远赴曲城杀害仙门简直难如登天。”
“我可以作证。”她举手示意,“还有那位送餐食的弟子。”漫步环绕一圈看到几个扔不服气的,“师尊也可证明,我二人从未离开结界半步!”
“那还是没有说明印记的事,现在没有作乱,也不能保证一后的事情。”
沈嘉云看了那挑事的人一眼,莞尔一笑淡淡道:“浔阳南式二公子,入门两年,氏族与大皇子相交甚笃,最近一次与宫中人联络就是此次回山后。”
“瞧着二公子衣衫浸染,伤势应该严重才是,怎么一回来不急着救命反倒联系起宫中人?”她举剑步步逼近,那人吓得浑身颤抖,嘴唇直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长剑划过腰间的衣带瞬间斩断,外衣沾血,里面洁白一片,引得一阵唏嘘。
沈嘉云眉间染了怒色,她最恨这些陷害他人的小伎俩,强压下怒火,声音低柔道:“都看见了吧,有人蓄意挑拨门内弟子,我已汇报师尊,所有事情由他定夺。”
出门前,她回头看了那名弟子一眼,无意间看到江程牧也看向他,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三日后,荀棋师尊亲自审理南式二公子,面对确凿事实,他在殿上沉默不语,歪了歪头看着江程牧似笑非笑,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透露出癫狂的意味。
“一个贱婢生的孩子,命中犯煞,出生就克死自己的母亲,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还险些害死大皇子,他本就该死!该死!”
说完冷哼几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着江程牧说道:“你应该庆幸自己并非男儿身,才有幸多活几年,皇上把你送出宫门就是想让你死在路上,如今看来还真是祸害遗千年,仆从侍女皆死,你还能苟活下来。”
“仙门这样圣洁的地方,你就不该来沾染!脏,肮脏下贱!”
“一介女流还妄图承接天命,你凭什么和大皇子争!”
江程牧看着他,情绪一如既往的淡定,面对那些辱骂仿佛司空见惯毫无反应。
“废去修为,逐出师门!”师尊突然开口,“心术不正,难修正道。”
两名弟子即刻就要把人拉下去,江程牧向前几步,抹去身上的装发:“让二公子失望了,且不说我并非女流,就算是也敢与之一试!”
“自入师门,只有师姐一人竭诚相待,没有一丝偏见,不知比那些自诩高洁的氏族男子好上千百倍。”
二公子脸色发青,怒目圆睁,想冲上前来被两名弟子拉住拖出门外,大厅外传来他不甘心的怒吼:“你竟敢欺瞒圣上,不得好死!”
沈嘉云看着眼前的小孩,忽然发觉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精于算计,城府颇深,让她有了几分兴致。
除了那阵法之外,这个人本身也好玩的很!
江程牧突然惊呼一声,“师姐!”
只见师尊将他悬置空中拉到面前,看着那求助的眼神,沈嘉云只冲他宽慰一笑。
“十年之内不得离开山门半步。”师尊看向自己,语重心长:“看好他。”
“弟子领命。”
后山小居,沈嘉云躺在树底阴影的摇椅上休憩,看着正在清洗衣物的小孩突然来了兴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亮出身份,不打算装了?”
江程牧手上动作一停,“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要赶尽杀绝,没有意义。”
“那在我面前呢?”
“什么?”
一阵清风刮过,竹叶沙沙作响,两人之间陷入了静止,气氛瞬间冰冷下来。
“你早就知道有人要设计陷害,所以需要一个庇佑,也需要一个证明。”
一起被关禁闭就是算计的开始,或是在更早之前,那场心魔幻境!
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借她的手,除掉自己的心头大患,又树立了威严,日后即使有人想要对他做什么,也要掂量掂量。
江程牧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垂下目光逐渐释然,“师姐不也是吗?放纵我黏在身边。”
被戳破心思沈嘉云也不生气,因私心收下,帮他、护他,为了那唯一的希望甚至想要把人禁锢在身边,她也是个偏执疯子罢了。
“那就做个交易吧,我助你成王,你帮我完成阵法!”
两人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卸下伪装,剖光自身,展现出最原始的欲望,做了一场公平的交易。
十年间,少年已经成长的面如冠玉,在院前的竹林中舞剑,身姿飘逸,动作干脆,眼眸中退去了以往的青涩早已不是那个只会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孩。
年少时的自卑退去,稍显不羁的姿态。
江程牧始终修行受阻,十年期间也只是会了入门功法,她也曾多次求助师尊,皆无功而返,如何都找不到出路,只能练些寻常武术。
他被禁足山门十年,沈嘉云近乎守了十年,期间也多次被派出搜寻季师弟的下落,终究不得所获。
倒是沿途经历让她发觉,人间越发动荡不安起来。
自从江程牧被送入仙门,坊间变没了他的任何消息,好似皇宫中从未有过这号人物,先帝病重,早已昭告天下立大皇子为太子,获众臣拥立,有了退位的意思。
以往还说待人成年会接回宫中,束发那日宫中毫无音讯,全然成了笑话。
当朝太子喜杀伐、好斗狠,确实曾带领军队战无不胜,开拓疆域,执政后收敛许多,有任贤为亲的胸襟,在百姓眼中威望甚大。
在这种‘明君’的带领下理应是个太平盛世,繁荣昌盛才对,偌大的江山,气运早有衰败之意。
若想要助江程牧登基为王,势必要从百姓入手。
江程牧被解封之日,荀棋师尊特意让他们二人下山企图收复被镇压的魔器,明面上是历练,实则寻求一线机缘,造福一方生灵可得民心顺遂。
江程牧站在一旁,满眼雀跃。
“别这么高兴,想想上次只是镇压就折损弟子大半,你我二人修为何等?绝非易事。”
江程牧小心翼翼的紧靠着她坐下,脸上始终带着那抹笑容,安静的等候在她身边。
两人端坐在山顶,看着脚下芸芸众神,灯火通明分外安心。
寂静昏暗的夜空中,突然亮起一道微弱的白光,渺小到人们难以察觉,沈嘉云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那是,季师弟的传令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