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簌簌,如白色星芒落在翠松飞檐,御花园里的千翠亭升起了地龙,里头暖意融融,彼时,谢懿之正在和首辅姜广厦下棋。
“老师,朕要御驾亲征。”
姜广厦捏着白子的手一顿,“天雷未出之时,若陛下要御驾亲征,老臣会以死相谏,而今有了天雷,老臣请命,愿与陛下同往,一雪前耻。”
谢懿之笑道:“朕的殿主娘娘很能干。”
“老臣曾对娘娘斜目冷视,若有机会,老臣亲自给娘娘赔罪。”
“她不会在意,她是个不怎么在意他人目光甚至看法的人,她内心强盛,仿佛自蕴了一个世界。只在最初的时候,畏惧皇权要她小命,但从不畏惧我。”
姜广厦品夺着晏青瓷种种事迹,感叹道:“娘娘胆大心细,聪慧过人,只是太过离经叛道,若为一国之后,女子纷纷效仿,必会带坏风气。”
谢懿之顿时冷笑起来,“老师不必忧心,她不会做皇后的。”
姜广厦满意了,正要说话,就听谢懿之道:“朕没想过封她国师,只想封她为后,她拒绝了,说,有‘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祖训在,她打死不做皇后。”
姜广厦瞬间警惕起来,“陛下,祖训不可废。”
“朕倒是想为她废黜此条,她不干,觉得后宫是囚笼。”
“这……幸好。”姜广厦握拳,“陛下就听娘娘的吧。”
觑着谢懿之神色,姜广厦又道:“殿主不可为后,却可为陛下诞下子嗣,陛下,有龙嗣,朝纲才会稳健,已经入冬,即便两国撕破脸,最早开战也得在来年春来化冻之时,在此期间,陛下可多加努力一番。”
谢懿之心头一沉,摩挲着手中黑子,淡淡道:“今日和老师推心置腹,便告诉老师一件隐秘事,先皇驾崩,朕登基那段时日,华阳长公主买通朕身边的內侍给朕下毒,朕虽及时发现并处置了华阳长公主,可那毒也损害了朕的身体,致使朕失去了孕育子嗣的能力,故,年初之时,朕厚待信陵王,为他造势,就是想让他做皇太弟,后来发现信陵王的脑子被儒师教的过于迂腐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朕已经派人去西北接回七皇弟八皇弟,会从他们的子嗣中择取一子过继。”
姜广厦满目震惊,僵在那里,“竟、竟有此等事!”
谢懿之把黑子扔进檀木盒,点点头。
“老师回去缓缓吧。”
说罢,离开了千翠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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瞑色下积,月色布在了雪地上,融为一色。
夜已深,神龙殿上熄了灯,唯有那三进的拔步床内,灯色煌煌。
地龙烧着,帐内暖香融融,晏青瓷身上披着一件樱红色缠枝莲纹大袖披衫,正坐在梳妆台前写东西。
谢懿之沐浴后过来,掀开帐子入内,便瞧见了,走到她身后俯身瞧去,道:“猛火油的分布?”
“我记忆里这几个地方地下储存了大量的猛火油,猛火油若是添加到天雷里面,又是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攻防神器,而且猛火油有水泼不灭的特性。对了陛下,硝土矿找到了吗?”
“找到了,送过去了,朕已下令,大批量生产。”
晏青瓷知道,就像酒精一样,到了谢懿之手里被定成军用物资之后,酒精作坊的位置就成了隐秘,遑论天雷,她只知道晏天梁自从担任了驭雷部部长,她就再也没见过他的踪影,只知道去了龙首苑。
而今,龙首苑整个已经成了禁地,进得去出不来,守卫森严,机关重重。
这时,玉兰捧了一个青瓷盆进来,一张脸红的像煮熟了似的。
“玉兰,你生病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玉兰连忙摇头。
谢懿之接过,“出去吧。”
玉兰如遭大赦,慌脚鸡似的逃了。
晏青瓷探头往青瓷盆里一瞧,见里头飘着一条长长的薄纱似的东西,娇容顿变,又红又烫。
“陛、陛下,我还有一批公文没处理。”一边说着一边拔腿想逃,被谢懿之一把搂住腰肢带到床榻上。
晏青瓷一把扯下龙头玉勾,鲛绡帐层层垂落,掩了春光。
此去欢情之境,莺声呖呖,水声潺潺,软玉酥红,捏来揉去,千变万化。
鲛绡震颤,又烈又剧,情浓恣意,互相取悦,沉浸此刻,何问生生世世。
直闹到后半夜方歇,晏青瓷很满意谢懿之的表现,娇柔乖顺的窝在他怀里,又想起崔湘子这个人来,就道:“我一直觉得‘情圣’这个词是贬义词,可崔湘子却是活生生的,至纯至情,想来嘉仪长公主一定是个极美好的人吧。”
谢懿之捻着她从颈侧流到肩窝里的汗珠,低声道:“朕没见过活着的。”
“嗯?”晏青瓷抬起眼眸看他,却只看到了他线条优秀的下颌骨以及圆润的喉结,起了逗弄心思,摸了摸。
谢懿之发痒,捉住了她的手揉捏,“还想要?”
晏青瓷立马收回手,乖乖放进被子里。
谢懿之轻哼,眸光幽深了下来,“见过死的,有人为她建造了一座冰雪宫殿。”
晏青瓷震惊,“在哪里?”
“朕关过你的地方。”
晏青瓷稍微一想就吃惊的道:“沉渊殿?”
“嗯。”
“不对啊,我和铃兰闲聊时,铃兰说,嘉仪长公主在和亲路上遭遇悍匪,为保颜面和贞洁,自毁容颜,自刎而死,不是葬进皇陵了吗?”
谢懿之没说话,挥袖灭灯,掐腰猛入。
晏青瓷猝不及防,娇哼着抓了一把锦被。
殿外,月色与雪色交织,静谧无垠。
翌日,日上三竿,晏青瓷如被吸了精气一样,打着哈欠醒来,一问方知,谢懿之天蒙蒙亮就走了。
晏青瓷腹诽,她记得自己累极睡过去之前看到蒙蒙天光了,莫非她一睡着他便走了?果然这坏夔奴是修仙的,都不用睡觉。却也知道,这里头也有他的掌控欲作祟,偌大的国家,一府一县他都想犁一遍,摆弄整齐。
却说谢懿之离开神龙殿时,天光熹微,他踏着雪去了沉渊殿地宫。
此处地宫,一应物什都是用冰块雕成,仿佛一个雪洞挖出来的空间,在中央位置有一个冰棺,棺材内躺着一个绝色美人。
谢懿之立在冰棺前,注视了棺内美人许久,神色清冷淡漠,“朕的眉眼和她很像吗?”
每次来到这里,安福海大气都不敢喘,斟酌良久才小声回答,“不可能一点都不像的,陛下。”
“朕的好父皇,临死之际,口口声声挚爱她,不能看着她嫁给旁人,所以假借悍匪之名,把她从和亲路上弄回来,从此嘉仪长公主死了,他把她囚在地宫为禁脔,成了一个无名无姓无人知道的孤魂野鬼,他呢,照常娶皇后,纳妃嫔,这是爱吗?和崔湘子一比,他卑鄙又龌龊。”
安福海不敢言语,只躬身陪着。
“幕后之人,朕心中有眉目了,无论是姜遇喜、刘斌还是包有德,他们有一个共性,那就是都曾在青云书院上过学。”
安福海陡然一惊,“陛下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把那三封信秘密拿给崔湘子一观,他许是能认出是谁的字迹。”
“唯!”
这时,太后走了进来,担忧的喊了一声,“皇帝。”
“母后。”谢懿之回身望她,双眸微赤,“她是个极美好的人吗?”
太后坚定的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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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肃杀,雪落人间。
琅琊王氏祖宅大门前聚满了要求退学费的学子。
青云书院,曾有大盛第一书院的美名,争抢名额的学生如过江之鲫,相应的学费也十分高昂,现在青云书院坍塌毁灭,这些学生又亲眼看见皇帝陛下亲迎崔湘子入国子监担任祭酒,顿时都坐不住了,家资本就不丰,砸锅卖铁才能上青云书院的这一批学生就都联合起来闹事,逼琅琊王氏退学费。
王氏族人以此劫难为兰惠长公主为罪魁祸首之名,拒不帮衬,冷眼旁观,让王宽衍自家出这一笔钱,而此前为了给王玉蓉夺取皇后之位造声势,已经花费出去大量的钱财,此时哪里还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来退费,故,只能口头承诺正在筹措,暂时拖着,可学生们以考学为命,眼睁睁看着家资丰厚又有门道的同学一个个都入了国子监,跟从崔湘子继续学业,他们这一批相对穷困的就急了,吵嚷不休,甚至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
有个学生听闻还要等,立时解下裤腰带勒在脖子上,哭道:“究竟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去,等到其他同学考上进士,高官厚禄不成,我家举全族之力供养才交齐了上你们这个书院的学费,现如今书院没了,你们本该退学费,却拖延不退,倚仗百年士族的牌匾欺负我们这等寒门子弟不成?我放话在这里,今日若不退给我,我就死在这里。”
当下此学生的同窗纷纷来阻拦,哭闹声越发大了。
被推出来挡事儿的王弘恕整个人都木了,问身旁的心腹,“去亲戚家筹措的人还没回来吗?”
心腹低下头,讷讷道:“回来了。”
“筹回来多少?”
“只二姑爷家给了一百贯钱。”
王弘恕怒道:“打发叫花子呢,一百贯钱一个月的学费都不够!早知那孙子如此忘恩负义,纵使前年他给老子洗脚,老子也不兜揽!”
心腹哭丧脸道:“爷,别说了,二姑爷还算好的,别家是一毛不拔啊。”
“世风日下,都是一帮子捧高踩低的势利眼,无耻之徒!”
王弘恕当下又悲又怒,哭了出来。
宅子内,王宽衍临窗而坐,披散着一头白发,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看的津津有味。
“这报纸啊,真是个好东西。”
兰惠长公主陪在一旁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老爷,您快想想法子吧,实在不行,我拾掇拾掇自己的嫁妆拿出去变卖,能退多少是多少吧。”
王宽衍不与她说话,竟忽然怪笑起来,“他们能利用报纸造势,咱们也能啊。”
兰惠长公主愣住,“咱们还能做什么?”
王宽衍回身,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兰惠,“王宽信弄到手的绀蝶,是我让人卖给他的。”
兰惠的双瞳骤然缩紧,浑身哆嗦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
王宽衍缓缓站起,高高的立在罗汉床上,白发如魔飘舞,“一鸡死,一鸡鸣,琅琊王氏完了,完了,那群蠢货还以为能独善其身,却不知,都完了,哈哈哈哈哈……”
便在此时,王弘恕惊慌来报,“父亲,母亲,不好了,白泽卫把咱们围了,安总管亲自带着一帮子身穿墨莲银龙补子的青衣卫闯进来了。”
王宽衍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烟,大吼道:“快去找火折子来!”
却已是晚了,青衣卫镇抚使戈六爻,踹门而入,直奔王宽衍,当看见他手上拿的东西时,当机立断,扬起刀就砍在了他的手臂上。
“啊——”
王宽衍的手臂当即断在地上,鲜血迸溅,那枚信号烟亦被砍破碾碎。
安福海落后一步走进来,阴冷一笑,就道:“王宽衍,陛下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