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2章

    杨楼街是昱都最有名的烟花巷。

    说来有些讽刺,一些个自诩清高的文人分明自己最爱流连于此地,却又要拿笔杆子戳旁的人的脊梁骨,仿佛被人玷污了圣地,口诛笔伐,半点也不饶人。

    听闻上月,便有个权贵家的小儿子花重金上醉烟阁听了几首曲子而叫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险些投井自尽。

    笔舌之锋,最为伤人,也是最叫人无可奈何的。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勋贵们对此事尤为约束,便是府上的家丁纳个外室,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落人口实,被指责门风不正。朝廷后也明文规定,禁止官员狎妓宿娼,一旦发现和青楼女子有染,至少要罚三个月的俸禄。

    朝臣尚且如此,何况太子?

    今儿是万幸无人瞧见,若真是让人瞧见了,明儿废太子的奏折就得递到赵泓的案头上。

    所以,错不在宋文,也不在裴晏礼。

    赵曦迎清楚,这是她自个儿捅出来的篓子,得自己受着。

    果不其然,赵泓震怒。

    他这一怒,御书房的所有内侍都跪了下去,就连宋文和裴晏礼也低下了头。

    “元正!这是不是真的!”

    赵曦迎不敢出声,说“是”,便是将太子哥哥陷于不利之境,可若是道出实情,赵曦迎无法保证后果是不是自己能够承受得了的。

    她不是太子,父皇也好母后也罢,对她没那么偏爱,容忍度自然也就没那么高,便是平日里最疼她的舅舅,他的纵容也是有限度的。

    于是,赵曦迎只能保持缄默。

    她垂着脑袋跪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这在赵泓眼里,无异于承认了这件丑事,他一时悲愤交加,按着心脏缓了好一会。

    便是这时,同样沉默不语的宋文突然抬起头,卯足了劲撞向一旁的柱子,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得“嘭”地一声巨响,跟着宋文便顶着一头鲜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人都吓傻了,赵泓大惊失色地站起身,“宣太医!快宣太医!”

    说罢,他也顾不得其他,便推开殿门冲了出去,立刻将地上的宋文扶在怀里,脸色是肉眼可见的苍白。

    宋文的眼睛被鲜血染红,目眦欲裂,他抬起手,艰难出声:“老臣……教徒无方,有愧于皇恩……愧于天下……唯有一死……方能……方能……”

    宋文咳出几口鲜血,目光看向仍跪在原地的赵曦迎。

    “臣有愧……望陛下……勿怪太子……勿怪……”

    “您别说了,朕不会让您死的,”赵泓打断宋文,冲一旁的内侍吼道:“都是死人吗!快去叫太医过来!快去!”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十三岁的赵曦迎呆呆地跪着,脸色苍白,身子轻轻发颤,显然是吓到了。

    她愣愣地看着方才还慷慨激辩的宋太师毫无生气地倒在父皇怀里,刺目的鲜血给她的内心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过了好半晌,她才有所反应,也不敢起身,便用膝盖试图挪到宋文身边。

    可刚挪了没几步,便被一道青衣挡在身前,阻了她的视线。

    赵曦迎茫然抬头,看到裴晏礼那张清俊的脸,他皮肤很白,白得几乎没什么温度,便是这样的情形下,赵曦迎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情绪来。

    当真如幽冥界中审判众生的罗刹,无情至极。

    害怕、愤怒、委屈的情绪夹杂在一起,顿时爆发出来,赵曦迎恨极了眼前这人,想要开口骂他,可声音到了嘴边,成了呜呜的哭声。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似乎是她做错了,可赵曦迎并不知晓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昨儿傍晚,赵曦迎照例去东宫探望太子哥哥,得知舅舅与哥哥递了封密信,说是要接他出宫,去探望卧病在床的外祖父。

    按说外祖父生病这样的大事,母后不可能一点不知晓,可赵曦迎与母亲日日见面,却从未听及此事,况且舅舅乃是宰相之尊,这等事由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人到东宫来,何须这般隐秘?

    赵曦迎直觉有诈,但又说不上原因来,太子哥哥惯来心性纯正,又敬重长辈,这等邀约,他不可能拒绝。

    于是,赵曦迎只好自个儿想了个主意,假扮成哥哥的样子提前上了温家派来的马车,结果就被带到了杨楼街的醉烟阁门前。

    赵曦迎又不傻,探望外祖父,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方来?她一下就明白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刚要撤离,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宋文抓了个正的。

    宋文是太子哥哥的老师,地位摆在那,连父皇都要礼让三分,赵曦迎自然也是有些敬畏的,一路上他不说话,赵曦迎也就乖巧不语,心想等回到了东宫,真相就会大白。

    然而,赵曦迎万万没有想到,宋文竟然会直接把她抓到父皇面前来告御状,更没有想到除了宋文,还冒出个裴晏礼,一下把事情变得格外复杂起来,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小小的身躯跪在一旁轻声啜泣,裴晏礼站立在那,将另一侧的慌乱嘈杂与之隔绝开,目光落在那瘦小的身影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神色微动,终归又无言。

    宋文被太医抬走之后,身心俱疲的赵泓回到屏风后面,赵曦迎仍旧跪在原地,眼睛哭得红红的,像只兔子一样。

    殿内无人说话,寂静得有些可怕,赵曦迎看到窗外的日头正盛,着实有些扎眼。

    比刚刚宋太师头上的鲜血,还要扎眼。

    受不住这样的沉默,赵曦迎忍不住小声开口:“宋太师……他会死吗?”

    “不会。”

    裴晏礼淡然回答,听得赵曦迎的火气骤然又冒了出来。

    他凭什么这么笃定?年过半百的老人了,脑袋上那么大一个血窟窿,怎可轻易说无事?况且若不是他,宋太师不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赵曦迎不明白,裴家在朝廷的声望已然仅次于温家,父子二人在京城风光占尽,为何他还要如此咄咄逼人。

    隔着门与一扇屏风,赵曦迎望向里面扶着脑袋很是疲惫的赵泓,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半晌后,赵泓终于开口,却是问裴晏礼:“裴御史,依你看,朕应当如何惩处太子?”

    堂下只剩裴晏礼和太子,裴晏礼又是首告,赵泓问询他的意见,裴晏礼却不轻易作答,低头道:“御史台只管监察,不管刑罚。”

    倒是个聪明人。赵泓暗想。

    沉吟片刻后,赵泓又问:“此事除了你与宋太师,可还有他人知晓?今日在杨楼街,还有别人看到太子吗?”

    裴晏礼实话实说:“微臣不知。”

    赵泓便不说话了,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案,似乎是在思考,一旁的严公公暗暗揣测,心道陛下怕是动了什么心思了,如今沉默,大概率是在权衡。

    他的这点心思,赵曦迎也猜到了,她知晓站在父皇的立场,他定然狠不下心重罚太子哥哥,那可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宋太师的地位摆在那,即便他有意拦责,父皇也动他不得,动了,是会叫天下人指责的。

    只有裴晏礼。一个刚入官场的青年来当替罪羊,最合适不过了。

    赵泓平静地注视着这个如青松般的年轻人。

    裴家并非世家望族,在昱都盘踞的时间不长,便是如今裴延松位居左相,裴家的势力在京城也未形成气候,若真是铁了心要动一动裴晏礼,想必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但赵泓到底是不忍心,一来裴相功高望重,是国之栋梁,他不想寒了他的心,令君臣生罅,二来若真是因为太子犯错而动了裴晏礼,天底下怕是再不会有敢说真话的年轻人了。

    大昱这些年正缺这样的人才,赵泓没办法因为一己私念就断送这样宝贵的人才。

    可太子有顽疾在身,太轻的刑罚不足以交代过去,若是罚得太重,太子随时可能会有性命之忧,这也是赵泓绝对不敢拿去赌的。

    这般局面委实让人头疼,赵泓思来想去不得结论,干脆命一旁的严公公:“去把温国舅请来。”

    “是。”

    “不必了。”

    严公公的人还未出御书房,就听门口传来国舅温季的声音:“臣温季,参见陛下。”

    温季是皇后温氏的长兄,也是朝廷的右相,虽然品级上比身为左相的裴延松矮半级,但因着他国舅爷的身份,在朝廷上可谓是说一不二。

    赵泓见了他,就跟瞧见救命稻草似的。

    入殿之后,温季立刻禀明来意:“臣在来的路上已经听闻太子之事,惟恐陛下仁厚,不忍管教。外甥做了错事,臣这个做舅舅的也难辞其咎,既然陛下于心不忍,便让臣来亲自管教吧。”

    赵泓心里一颤,下意识问:“你……打算如何管教?”

    温季没说话,只从袖中抽出一把戒尺,看着跪立在地上的赵曦迎,咬咬牙,抬手挥了过去。

    戒尺落在赵曦迎单薄的背脊上,一声闷响,赵曦迎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刚要呼痛,就听到温季低喝一声:“跪好!”

    赵曦迎强忍着眼泪和疼痛,重新跪直,她刚起身,戒尺又重重落在背上。

    两戒尺挥下来,赵曦迎头顶冒着汗,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屋里的内侍不忍再看,而屏风那边的赵泓,也有些坐不住。

    温季猜到赵泓的心思,沉声开口:“陛下,我大昱的天子犯错,都当与庶民同罪,何况太子?他今日做了这样的错事,若是不严加管教,将来岂不叫天下耻笑陛下、耻笑皇后娘娘教子无方?”

    说罢,便又挥起了戒尺。

    三尺下来,赵曦迎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汗水从她脸上淌下,夹杂着眼泪落在地上,她头一回知道,原来素来最疼她的舅舅打人是这样疼。

    “跪好了!”

    又是一声厉喝,温季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便要敢当。腰杆挺直了,不许折了我们温家的脊骨!”

    赵曦迎脑瓜子嗡嗡的,心想可去他的吧。她今天这样狼狈,温家得负至少一半的责任。

    可赵曦迎说不出话来,她受不住了,趴在地上喘气,温季便拎着她的后领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命她跪直。

    打了足足七下之后,赵曦迎终于受不住,晕过去了。

    闭眼前,她又看到了那个逆着光站的白面罗刹,他的脸长得那样白净,却偏偏穿着一身绿色官服,不苟言笑的样子,活像那幽冥界索命的厉鬼,让人又惧怕又讨厌。

    赵曦迎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用她昏厥前最后的意识恨恨地想: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剩下的一半责任,得你来负啊。

    裴、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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