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赵云奕早两日回到了临安。

    峥州平叛已经结束,二皇子率领御林军,将原峥州知府张延墨及叛军首领程大实等人,一同押送回了临安。

    在他意料之中,余舟的折子比他先一步见到了皇帝。而这正是赵淳令余家子与他同往的目的。

    二皇子南下一行有功,但公务期间尚有不合时宜之举,故而功过相抵,二皇子本人还不得不道一句感念圣恩。朝臣皆知皇帝有意借此做文章,有人意欲为二皇子说话,却被一封来自二皇子府长史的密信劝了回去,更不用说仍有一部分人乐见于此。

    南下一事,便由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在赵淳的心满意足中揭过了。

    回到二皇子府,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赵云奕却觉得怎么都不对。

    没有泊影在身边,他走在街市人群中,也觉得有些过于安静。即使站在自己院中,像往常一样望向院墙的那边,他心中某处却还是空着一块,好像和她一起留在了峥州。

    他们是同去的,本就该同归才对。赵云奕固执地想。

    但脚步总是不自觉将他引向隔壁的院子。

    赵云奕站在院中,望着悄无声息的屋子,回想起除夕的那一夜,自己也是如此一般站在院中等她的。

    听闻她的呼唤,他才蓦然回首,然后,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夜泊影换上了他送的衣裙,格外好看,整个人气质软和许多。哪怕是后来的嗔怒神色,眉目之间的冷意,或是转身气冲冲走进雪中的背影,也叫他魂牵梦绕,惦念许久。

    他从来都不是喜欢雪的。

    深宫的雪季伴着寂寥的寒风,而北境的大雪总是吞没一切声音,掩埋战场累累尸骨,而他精疲力竭站在雪中,恍惚间满眼都是刀光血影,几乎要记不起临安是什么模样。

    但他爱上了有她的雪天。

    “殿下?”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赵云奕蓦然回首望过去,对上了香融好奇的目光。

    “殿下是寻奴婢有事?长史叫奴婢传话,说他正在前厅等待殿下。”

    赵云奕有些怅然地垂下眼睫,喉间嗯了一声,而后离开院子,步履迟缓地踏过回廊。

    他不知道泊影还会不会回来。那日在柳梢山他言辞恳切,将玉佩再度交给泊影时好似十分笃定,但其实心中并没有把握。

    兴许一切只是一场空。

    晚些时候,赵云奕又去了一趟明阁画铺,想问问泊影是否离开了峥州,是否还会回来临安。但那个红衣女掌柜只称自己未曾得到消息,多的则不便透露了。

    峥州的事情终究瞒不住,远山以渡影阁之名做的事已经有朝臣知晓。

    刺客组织的委托的多是达官贵人,临安不少官员也暗中与其有过委托交易,害怕事发祸及自身,纷纷附和上请处理。

    反倒是皇帝显得满不在乎,只道再议。

    赵淳修行那样久,出来后很快便坐不住,突然声称组织春猎。见朝臣纷纷劝阻,他反倒愈加坚定,坚定要证明自己年富力强容光焕发,骑马狩猎不在话下。

    众口难当天子一言,春猎的事,就这样匆匆定下了。

    南山林场距离南湖不远,但也要翻过一个山头。当皇帝领着朝臣来到南山林场,已经时近午时。

    皇帝自诩身强体健,朝臣劝阻不得更忤逆不得。还不等进入林场,武官与近卫便寸步不离跟在赵淳身后,不敢有半分松懈,文官则胆战心惊候在林子外。白途因着皇帝一句话来了林场,柳不寒也难得跟了过来。

    而跟从的皇子,只有赵云奕一人。

    辽王尚被禁足,赵弗章又根本见不得这种场合,即使野兔跳到面前也只知扑上去抓捕,最后抱着侍卫捕来野兔,坐在一旁傻乐。至于赵玉姝则同样候在林场之外,与坐在身边的谢子庸不知笑着说些什么。见赵云奕望了过来,小公主眼睛一亮,赶忙挥了挥手。

    随着皇帝张弓射杀第一只猎物,春猎拉开帷幕。

    赵淳身边围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奔向山林。赵云奕只看了一眼簇拥着皇帝的人群,远远跟在后头。

    他其实无心狩猎。今日的主角不是他,他不得压过了皇帝的风头,但也不得懈怠,以防被皇帝找到由头,助兴般领个罚。

    二皇子骑着马在林子里晃悠,身边只跟着一个渚七。他行得慢,与前方一行人逐渐拉开距离。

    林间偶有惊叹声传来,是随行者夸赞皇帝又猎杀了一只野兔,吹捧其英姿不减当年。

    阳光穿过枝叶间隙,落在草叶之上。草叶轻微晃动,掩映之下露出一团红棕,若非留心难以看清。

    赵云奕藏在阴影中,锐利目光隐在枝叶间,无声将手中弓箭拉满。

    弓弦绷到最紧,幽幽寒光对准了伏在草丛间的红棕。

    红棕似察觉到危险气息,敏锐抬起头,竖起耳朵。

    下一刻,寒光离弦,箭矢瞬间穿破猎物喉间。

    变故突生。

    鸟雀惊起,在山林上空四处飞窜。

    “有刺客!”

    林中传来一声呼喊,赵云奕顿时警觉侧目望去。

    一路黑衣人自林间杀出,刀剑光影自黑暗处闪过。

    “保护陛下!”

    随着近卫一声高呼,原本寻不见皇帝的刺客反倒找到了目标,往人群中央攻去。

    赵云奕见远处生乱,匆忙掉转马头朝着赵淳处跑去。

    御林军拔剑抵御刺客,余舟欲要带人护着皇帝撤退,而林中刺客数量实在多,似乎对皇帝的行踪早有预料,几乎将他们团团围住。无奈之下,御林军只得暂且在皇帝周围筑起人墙,寻找突围的机会。

    一片混乱中,皇帝强作镇定坐在马背上,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苍白。

    他无意间抬头,却见头顶一黑衣人从天而降,手中剑直直向他刺来。

    赵淳手忙脚乱抓住身边的近卫欲要挡剑,下一瞬,林间飞来一支箭矢,狠狠扎进刺客右手。

    赵云奕手持长弓,策马自林中一跃而出。

    黑衣人长剑脱手,重重坠落马上,又被近卫一把扯下。

    从天而降的刺客将天子的赤兔马惊得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赵淳掀翻在地。一阵咴咴声后前蹄重重落下,正踏在那刺客后背。一声惨叫夹杂在刀剑碰撞中,近卫手起剑落,马蹄之下很快没了声音。

    赵云奕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刺客的包围圈,外圈几人瞬时转移了目标,迎上奔来的赵云奕二人。

    余舟趁乱护送皇帝逃出包围圈,向林中跑去。赵云奕见状正欲策马奔去,却见黑衣人当即调转剑锋,向他刺来。

    赵云奕来不及多想,只得驱马奔向林间。

    枣红马急速穿梭在林间,赵云奕紧紧贴在马背上。

    身后刺客紧追不舍,他时而回身抵御,躲避着头顶横扫而来的枝桠,努力撑开长弓反击。

    指向猎物的箭头纷纷扎进刺客胸膛,他不知跑了多久,反手想要抽出箭矢时,却发现箭囊已经空空如也。

    山中地势复杂,他早与赵淳等人分开,又在策马飞奔间与渚七走散。

    如今只剩下一把剑,一匹马,还有他自己。

    掠过的枝桠划破侧脸,刺客已经追到身后,剑锋袭至耳边。赵云奕一手握紧缰绳,反手出剑挡下一击,砍断身后刺客执剑的手。

    他定了定神,正欲勒马与追击者正面相应,突然感觉肩头一阵剧痛,血滴溅洒脸侧。

    一支箭深深刺穿了他的左肩,箭镞横在脸侧,闪着幽幽寒光。

    林中不知何处又窜出一群黑衣人紧追不舍,显然已然在山林埋伏许久。

    他强忍着剧痛将箭镞箭羽砍断,闪身挥剑抵挡身后袭来的箭雨。身下枣红马中了一箭,发了疯般横冲直撞,几次险些将他甩下。

    赵云奕强忍疼痛努力低下身子保持平衡,试图控制发了疯的坐骑,但毫无用处。

    眼看身后刺客便要追上,他紧紧扯住缰绳,丝毫顾不上肩头疼痛入骨,鲜血自伤口渗出打湿衣衫。

    光亮依稀穿过林间缝隙,前方似是一片开阔,但他身下的马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枣红马嘶鸣着飞跃断木,穿过深林。突如其来的亮光扑面而来,枣红马腾空的瞬间,赵云奕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前方是山崖!

    他赶忙勒紧缰绳,但为时已晚,身下马驹已经冲了出去。他来不及多想,当即松开缰绳跳下马。

    左肩重重撞击在地面,赵云奕闷哼一声,滚了两圈才险险停在崖边。

    枣红马坠落山崖,凄厉嘶鸣在山谷蔓延,逐渐消失在风中。

    还不等他喘息片刻,林中刺客已经追了上来,虎视眈眈望着崖边的二皇子。

    身前是索命杀手,身后是万丈深渊,赵云奕没有任何退路,手中只有那一柄惯用的佩剑。

    赵云奕撑着长剑站起,背对着山崖峭壁。

    若是先前他还不曾想过,但方才被人如此紧追不舍,他就算再傻也该明白过来。

    刺客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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