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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自由

    思绪不断散发,可自己以外无人能够被浸染其中。

    每个在和楼的人不外乎或忙或闲。忙者,多是有店铺的经营者,做者推销或售卖的活计,闲者居多无事闲逛在这京中著名的和楼,遛弯买菜或是欣赏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似乎整个和楼,没有任何一个人如同小九一样,用凛冽的气场由高处睥睨近乎整个和楼。

    对,睥睨天下的睥睨。傲世之意,而她本人此时此刻也确实是傲世之态。不知是否是结合心中所想亦或是其余原因,让她的眼神打眼一瞧就能看见其中的恨与傲气。

    透过这双与常时不同的眼睛,所展示的,仿佛是一种突破与信念。

    宫绾儿问过小九,那信念到底是什么?小九说,那是自由,是一种健康的,有益的自由。

    “……?”

    活了三十多岁,平时总是听不得人打哑迷似得说话的宫绾儿无语片刻,用表情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而恰巧,小九就喜欢打哑迷,就喜欢像戏文中那样,用风雅的语调和像演讲一样激昂样子的语气,与信任的人去诉说,去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中肯又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小九这个人,她生来就应该是一个高门中骄傲的小姐。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在旁人眼中和张凤竹并列的张家班的“妖艳贱货”。

    “啥?谁这么形容我的?他是骂我师伯还是骂我无所谓,这人凭什么就觉得高门贵族的人就一定比我们唱戏的好啊?用这样的词形容,这侮辱人的词怎么放出来的我说啊,啊?”

    某日,日常看些戏界有用没用的花边新闻的小九突然看到了一布告区中一块罕见地介绍了自己的文章,其中上面如此介绍者自己。

    文章开始段落都是很正常的“姓名年龄,以及什么时候入行,擅长什么行当”,但越往后越吹得天花乱坠。小九觉得其中“纯妖武旦”的那段描写最有病。

    因为登的是张家班的人,所以一大早报纸就送到了一间当铺的大堂内。所以那日吃饭时,小九跟和自己坐在对面的张笑愚吐槽道。

    “嗯?”

    品了报上的内容好几遍也没看出来和听出来是哪儿有问题的张笑愚将筷子横在饭晚上,特地重新看了一遍,也没明白小九从这几句报道中究竟是如何发现问题的。

    “人也没说看不起谁啊,这不夸你呢么。”

    张笑愚不解,问道。

    清晨刚看了板子,早饭之时又重新看过一遍,最终紧皱眉头直啧啧的小九突然听张笑愚说“没看出来问题啊”时,突然展现出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瞪着眼睛。小九有些凛冽有攻击性的眼形中透出了疑惑。

    “啊?看不出来吗?”边说着自己也停下筷子,如临大敌的表情却没有变化,“那我刚才说了一遍之后你认同我的说法吗?”

    “我觉得没问题,但是,”目光朝小九放下实际上的已经空了的碗筷中扫了一眼,“一定要有人认同九儿吗?”

    这一句小九没想到的莫名奇妙且猝不及防的话让她一时间不知道做何回答。

    过了半晌,刚刚因为不满而气势汹汹但被噎回去的小九又悻悻地低下头准备重新拿起筷子,结果一看发现已经被光盘的饭碗,原本就稍微有些尴尬的情况又变得更尴尬了。

    好在那天师姑根本没在乎小九尴不尴尬,待她们吃过了饭,大家又按部就班地做起了自己的事情。但今时不去往日,小九对于自己的厌恶一清二楚,对于自己想要的东西亦然一清二楚。

    那时她厌恶的不止是报道有侧面说我们唱戏的人不高贵的问题,她感到厌烦的重点是在那句“纯妖武旦”。

    十二三岁那几年,她亲耳听见有人叽叽喳喳说,她们唱戏的就是给人看得玩意儿,多努力功夫多好不还是给人看的。

    “人啊,一旦变成给人看的家伙,就从人变成了物,咦……甭提,她们这些唱戏的都是卖自己自尊的东西。”

    虽说张笑愚直性子的,当时直接走上去质疑了那人一顿,

    “哎呦,没有买卖没有伤害啊,你们不来看我们我们自尊不就多留了一份?你打眼瞧瞧四周围是哪儿?”

    说着将双臂展开给那人展示正灯火通明的张家班舞台和那日正好可以用“人满为患”这样“严重”的词来形容观众席。

    “……切,都卖了差谁一份呢。”

    “确实,我这辈子骂了这么多人,也不少你一个,”张笑愚嘴上没闲着,手里也没闲着,给另外一个桌上的客人人记着点的茶水的单子,“看不上就别来,拉低您能耐咋办。”

    当时张笑愚那怼人话被跟在身后端茶盘的小九全听耳朵里了,还震惊于刚当上班主张笑愚往后如果都这样得谁怼谁的情况,以后得罪的人不得越来越多。

    突然就怀疑当初自己在张凤竹那里投票的时候,投给张笑愚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了。

    可并不是没个人都会这么想。刚才还气愤地和张笑愚幼稚地对骂的那几位——姑且算是“客人”的东西……不,毕竟是客人得尊称男士。此时此刻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从上到下扫视张笑愚。

    “张老板啊,作为一个女子,身材和脸都差点,怎么成得角儿呢?”

    原本火就没降下来的张笑愚彻底被点着了,那些本子咬着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离开时嘴上也没饶过这几位姑且算是客人得东西。

    “这时代够烂的,什么话都说的东西都敢称作人了。真对不起啊,你奶奶靠能耐,”走了一半突然停下来,低声咒骂一句,“什么世道。”

    小九跟在身后,心中一边惊呼“师姑你倒也不用这么真性情啊我说”,一边感叹从没见过这么生气的张笑愚。但她却很清楚张笑愚气在何处。

    她小九最清楚了。

    从小到大不论多么努力用功,无论得到的结果超出了标准和旁人的期待多高,依然会有人用一句“小丫头片子干那么用功给谁看呢”或者“姑娘家的不用那么用功”算盘否定。

    就像一句“她身上有种又清纯又妖气的美!”就把她作为“武旦”所需要做到的和一直付出的东西覆盖地一干二净。就连班子中的不少师伯师叔都非常理所当然地如此说。

    师姑那年让她阅读的那块看上去饱经风霜的板子上的规则中,有一条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女子禁止进入后台。”

    当时刚进张家班没多长时间,还憧憬着以后能上台像自己的恩人张笑愚一样在台上挥动刀剑的勇气和光彩以及戏文中武旦对家国的忠诚的小九,突然看到这样的一句话,直接木在原地。

    而后,那时刚身心受害的小九一瞬间便在无人且昏暗的后台墙边跪下来,将自己聚成一个球哭起得昏天黑地的。这件事情至今张笑愚都不知道。

    只是后来经过观察倒是没发现张家班实行这个规则,而且好像……除了张笑愚之外就没人发现这块被盖在布后的规则板。

    不过这一切都已成昨日。

    今日阳光明媚风景秀丽,手中有张凤竹给的一封安慰的信,班子里的一些简单的事物张笑愚暂时教给自己来做,说是要锻炼自己的能力。

    张凤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是一样的受害者,是一样的经受过伤害但依然好像把自己最阴暗的一面埋在心里,却又忍心将自己受伤的整个人掏出来展现在人面前的人。

    明明我们两个人都是经受了最大的耻辱,按世人的眼光都是最不应该做这样的“出卖自己”的营生,但却都因这样那样的信仰,做了这样的营生。

    小九如今不吝啬展现自己的自信,不因所谓的,她认为的虚假“廉耻”而选择穿繁琐不合身的长裙,化迎合男子的妆容,做一切原本就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让自己足够潇洒和自然。

    可……潇洒自然又有何用,但永远不缺乏像自己父母一样生十个女儿为生一个儿子来表达自己价值的人,不缺乏以貌判人能力的人,永远不缺乏像那日姑且算是人的东西。

    窥视,评判,讥讽……以及凝视。

    ……这样的东西存在一日,一个正常的,雄……雌……?心壮志的女子就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更别说小九这样真真实实被伤害过的人。

    “那九姑娘眼中什么是自由呢?”

    那日晚上,和宫绾儿在一起聊天时,引申到了这样的话题。宫绾儿借着亮光与月光,真诚地瞧着她,虚心地问道。

    “是在礼法范围内行为着装语言举止随心所欲的自由,嗯……还有能先看到一个人的能力和素质而不是……的自由,是不被迫将一个人展现出“她是一个人依附人的人”的自由。”

    闻言宫绾儿依旧保持着适才的表情,慢条斯理地道。

    “这就涉及到百姓的整体素质和教育了。”

    “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

    所以这位于高处睥睨和傲世,想来并不是对别人,而这是对于自己。对于经历一路困苦,成功走到至今的强大内心的赞赏。

    但那伤害永远是不被磨灭的,否则近几年小九也不可能将目光都放在这样的事情上。她想让更多的人不受伤,想让更多的人不被“看”,想让更多受伤害的人要坚强。

    至于张凤竹……,她所知甚少,甚至没有孟岚枫知道的多。大概只有那一句“我和你一样”小九闭上了眼睛,轻轻道了一句

    “加油,不论在何处一定要加油。”

    那是那年张凤竹对把自己裹成茧蛹里哭的小九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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