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时刻已交夜半,连扇门外都是暗的。
我抬头,目光绕过身前人,仅仅一瞬,就望见了刘恒的袍服。
如同过了道难关,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夜风入室,手心与颈侧皆泛起凉,潮意褪去后,这凉就是安心了。
我等他走来,瞧那完好的帨巾。
刘恒的步伐很稳,看不清神情,漆鞘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他举手抽出纯青的长剑,信步路过般刺穿苑监官的胁骨————
“王上!他有话没说完。”
我的经脉汩汩流动,喘息都忘了。
他左手接鞘,昏暗中响彻沉重的敲击声。苑监官没来得及求饶,吞声倒仰在地。
明明经我制止,暂缓了他的死局。可刘恒随意一甩剑尖,血腥气如实质,能浇枯几片作物生长的土地。凑近看,他脸颊也沾了血,月光下格外分明。
想来,他自己意识不到。
这经历重复过一回。我学着样子,小心地替他揩拭血珠。
刘恒安静许久,忽将观否剑执在我手中,整个人像紧绷的一张弓,随时防备周遭的任何响动。
他一手搂过我,低声问:“匈奴人,谋算过你的人,我都杀了。
“他欺负你了吗?”
刘恒原先几番动怒,做出的决策从未影响大局,后果轻微到不计。与这个人相处久了,他看着清静,却并不喜隐忍,仅遇大事为之。
明面上,他又绝不让自己沾丝毫血迹。
此次......尤其反常。
我摇头,挣脱他的臂弯,拆解帨巾递过去,“他的药草古怪,与暮食结合迷人心神。所幸被风吹散了。牧马图没丢。”
“方才,我倒听见一些别的。”他扶我的肩,微微用力,“你驳斥他,是对的。荑桑,若以后身陷两难,你也要如此想。”
刘恒倒看得开,拿自己引例。
“无论如何,交给廷尉吧,王上。”我偏转目光,“毕竟他仍任代国职官。”
刘恒干脆应下。他牵过我,摩挲我的手指尖,指腹留下几弯转瞬而逝的月牙痕。
“荑桑。”他一拍我的手背,“以前,高袪曾数次与我谈赵将之贤,再论廉颇、李牧之。
“若他们为将,替换我,你会不会......少担心些?”
那年迎春礼,刘恒也问过一个问题。命运像丝线,总缠成相似的结。
我踮起脚,面颊贴了贴他肩颈的绸布。
“我不会对你那么严苛的,王上。”
扇门又开合,声响坦荡,一点不避讳人。
“殿下,那鸟抓来了,没费什么功夫!”来者自顾自地说着,身后是一列戍卒。
我瞬息握紧剑柄,迈出一步,直指他心口膻中。这人却惶骇,如惊弓之雀,立刻闪身行礼。
“臣下见过王后。”
嗓音格外耳熟。昨晚堂屋内,正是他议论“耕田种地的农夫”。
“你抓的是鹘鸟,养熟了有用。”刘恒顺手接剑,向我坦白道,“他属于代邸。你别怕。”
......原来刘恒亲自安排。我说他怎么不恼。
戍卒们轻松地将苑监官拖走,似乎不觉意外。
刘恒望着他的人,一扬手,“这事了结后,按那方法继续喂马。”
“唯,殿下。”他垂着头,没动,“那今日......今日的药还喝吗?殿下怎么老也不好。”
刘恒握紧我的手,飞快应道:“当然用。当着王后的面,现在就呈上。”
我低头笑起来。
————
次日,风雪消散,薄雾漫上山陵。句注山高险如障,连绵至晴初天际的尽头,无一阙处。远远回望,依稀见萦回而上的石关道,烽火台静默矗立。
自山脚下的牧苑出,晓色逐渐点染沿路的枯枝。
我与刘恒却并非往关口走,继而辞别雁门。昨夜他端药碗,合起扇门那一刻,主动提道:“荑桑,随我去见一个人,好吗?”
倦意抚过我,我往上提了提布裯,没应声。
代王站在那里,风吹动烛火,他的衣衫飘飘欲仙,整个人也是,我也是。
“我们见牧马图的主人。”他一开口,谁也当不上今夜的仙人了,“睡吧,我在门外。”
晨起,我休息得很好,反而等了会他。
刘恒的交领不甚服帖,行路的途中,我随手理了理,顺带着理清思绪。
“王上,她是汉人吗?哪里学的养马之术啊。”
刘恒似乎一意认路,可方向不定,我都怀疑最后会绕回去。他点头,分心回答我,“她是匈奴俘虏,逃至边关活了下来。”
“这样啊......你收的赏赐呢,快分给人家。”我敛了笑意。
他偏转目光,路也不看了。
“没忘。你同样有功,给你的礼也没忘。”
“谢谢王上。”我随口道,“不说赏金,她熟悉牧马,该去当职官才对。\"
一路与他说话,竟未迷失方向,马匹在一处村庄边停步。
我翻身下马。此处土地不平,车辙与牛蹄印交错杂乱。我欲沿着这痕迹走,却被刘恒牵住手腕,向不远处的瓦房去。
这人的手本就凉,冬天更甚,但他又肩负领路要职......我灵光一现,索性勾住他的手指,连络得毫无间隙,如一段绳结。
行至夯土墙前,我松开刘恒。
屋门忽然向外开,模糊的交谈声不断,从里面闪出个人影。
是一位如白杨般少女,挺拔,坚韧。
她的双眸幽深,透出执拗的光采,冲淡了吸人心神的玄色。此刻,这双眼睛睁大,既惊且喜,她道:“你是......子恒?牧马图带去了吗,怎么还回来?”
凡事在外,代王留下的假名,似乎都是子恒。
“当初说的,你们有回报。”刘恒侧身,牵过我,“她......”
我上前一步,迎着少女的目光,“我叫荑桑,好记一点的话,就是......就是桑树。”
“外面冷,先进来坐。”少女似从怔愣中回神,她再往外推了推门,对我笑道,“我没有名字,你随他们,叫我齐女吧。”
瓦房内并没多温暖,齐女的父亲倚在草堆边,掌间相互搓着。
他一看刘恒与我,竟颤抖着起身,低声劝,“子恒啊......别让女郎沾脏了鞋履。”
世事打破了那么多寻常的指望,话语哽在咽喉。
我摆摆手,挨着齐女坐。
刘恒曾对我描述,她幼年失恃,与父相依为命。及笄那一年,北胡寇边,匈奴人见她年少,便俘回去养,备作役人。
像蓄意喂死一只鹰隼。
她父亲絮絮地补全过往。刘恒似乎听过多回,他身后的窗合不严,雪落在发间,迟迟未融。
匈奴人随水草迁徙,于丰茂的河南地牧马,从而牢牢掌握此地。自开国,汉并未得此先机,虽颁布马政,土地总有不足。
齐女聪慧,只一心观察匈奴的养马之策。
在庐帐磋磨一载,她逐渐将养马术与汉郡的风土相结合,血迹涂在皮毛上,涂成她自己理解的图案。
又过不久,白登山一战。匈奴与汉军之间彼竭我盈,胜负定,却分不出得利与否。自此,双方定下盟约,关系再度缓和。
趁此动乱,齐女看准时机逃回了雁门郡,带着她的父亲,与贴近心脏的养马图。
后来北地又起战事。她去献图,遇见的那一位将军,正巧是刘恒。
老人说到此处,我身边的少女面色平静,恍若一段旁人的故事。她浅浅笑着,“父亲,好了。再说下去,不止我,子恒也都听腻了。
“女郎莫怪,不过是些前因。”
空旷的沉默横亘在寒风里。我与刘恒的间距,是这一遍又一遍的叙述。
他忽对齐女道:“上面赏了些金,在马侧挂着,就当朝廷给你的。”
我瞬间感知到这是转圜之语,此刻一些事,屋内确实不易说清。
齐女答谢后,推门出去。她的父亲脚步不动,神色惊惶,“朝廷愿意收就够了,不用......这金够过好几年。”
刘恒平静道:“养马图之功,什么嘉奖都当得起。”
谁知老人深深一拜,枯瘦的两手相合,青筋突出,像荒地里凝固的一条溪。他声音细微,祈求着,“将军,鄙人有一求,恳求将军......”
我立刻起身。
这一刻,我甚至思索,按刘恒方才所言,应随同出门的人......难道是我?
他的手那么、那么凉,握紧我一瞬,悄悄松开。寒意散去,掌心反而温暖些。
别走。刘恒目不斜视,无声暗示我。
老人似吞咽一口骨头渣子,“我的儿曾受胡人欺辱,受尽了疼。我的命轻贱,若她一人再......
“她心里牵挂将军,若将军愿带她回邸,只求一容身处。”
刘恒还未措办昏礼,可是......思绪卡在一个“我”字。
齐女若为女使,她的才能从此埋没。若做代王的妻妾,我将为自己回长安的奏书发愁。从母或许饶过我,刘恒的遭遇就两说了。
这个人做出决定,我也有选择。
......回长安后,他的侧室就与我无关了。
话语间毫厘的差错,含义将缪以千里,把人往绝路上推去。我咬起嘴唇,即使周遭一点声音也无。
“不要跪。”刘恒扶起他,“我知道,你怕齐女无依无靠。此行,我来告诉她————”
“她就是新苑监官。”
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松下口气。
他边说,边拿出一枚小巧的印。我眯起眼睛,隐约识出厩令二字。
齐翁的嘴唇颤抖不止,几乎是推拒,“将军,我们家没做过官,不懂......”
刘恒未放下手,反而握得紧了些,他安抚道:“接着。朝廷令我挑人选,无人比她熟悉牧马。”
我胸口凝结鼓动的热流,也慌忙上前一步,合上老人的手,让他握紧印信。
代王沾雪的发丝再次贴近我。
“齐翁,代邸不缺女使,带不了谁回去。更何况我已娶发妻......就是荑桑。”
他的语调轻缓,“后来我向宗庙起誓,立誓言的。身边惟有她一人。”
骗人不对,我想,整个人会被谎言点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