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刘恒没有动作,他放低声音,“我无事。你的伤口如何了,怎么还握不住耳杯......?”

    我说:“就快好了,王上到得及时。这些日在北院不能出去,愈合得快。”

    他轻轻将我的手移至案上,摊开掌心。凉意比药膏还吸引感官,此般平放,恍若绽露脆弱要害。从军数月,他像老成的侍医,目光细细描摹伤势。

    我话出口,刘恒像骤然回神,竟茫然无措起来,“你为何不能出去?”

    “王上说不应再出北院。”

    “不,樊少子。”他絮絮地说,“不是禁你外出。

    “曾经在未央宫,母亲常以此言命令我。……我只是望你先回去。”

    ......换作是我,每当从母平白这么一说,就得自觉领罚。运气好的情形,禁三日,什么也不用做。遇见难过的关,我收拾笔墨,利落地抄书去。

    木简充数,还混了许多太子的笔迹。

    刘恒的话语有理。可我真切地被关了七日,顿了好一会儿,“怪我没有明白。你无错,王上。”

    他注视我的掌心,如同观易碎的琉璃璧,静默而迫切地央告:不要说了。

    我偏不。

    “是侍药的时候了,王上。”我依旧梗着身子,“你该走了吧?”

    他坐得太久,茶已凉了两三番。安香还在配院等我呢。刘恒不止亏欠我的帐,我一笔一笔都仔细记着。

    “樊少子。”他的嗓音像沾雨的落叶,潮湿,落魄。寒风入窗,此刻汹涌而至。

    他起身,绕了个弯,又转到我面前。

    “母亲那药方,用了一年。你曾说......”

    词句在风中飘飞四散,他道:“荑桑,她喝了多久,我也会喝多久。你的恼,可不可以消一些,我......”

    我握紧双手,耳畔充斥着模糊噪乱的风声。听完这话,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我说:“王上,你是代王,高帝亲封,诏令比我拥有的任何一物都贵重。

    “你想做什么,誓言,约定,都是你的心意。旁人会顺服你的。那药,就说你日日喝了,或未喝,传到北院来,只有一个结果。我无权干涉。”

    刘恒的面色苍白,肩颈的伤似彻底裂了。他无意识地用贴衣麻布轻沾,依旧坚持,“你日日看着,我绝不会。”

    我低垂眼睫,没看他,“我不愿意为第二个人侍药了。

    “王上,你的信任......给其他人吧。”

    手掌伤口会痊愈,禁令会解除。他既然从未在乎,就无需借悔意修补关系。

    薄姬的愿望,看来怎么也实现不了了。

    话说尽后,我反而挪不动脚步。

    刘恒开口,几个字却如同血肉中的尖骨,轻微一碰,便齐齐切断经脉。

    荑桑,你不是想去北地,去更远的疆土吗。他对我说。那长史的细作同谋也要根除的,你随我去云中,去雁门,好不好?

    如今,我才发现唇瓣破了,唇间温热而烧灼,不敢再碰。从母说我善感,太子曾数次擦拭我的眼泪,以往情思翻涌的时刻,眼眶泛潮,鼻尖酸涩,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这一瞬......我听见自己冷静地发问,“一走了之,代国该如何。”

    我暂且当刘恒这句不作数。他的让步极其慷慨,人处在这个境地,往常不会说的,也都能轻易出口。

    总要有人承担不起变数吧。

    “荑桑,上书之事,可以写不少。”他并未迟疑,似乎已着手布置,“皇太后许诺了。张郎中令与宋昌给输赋税,若遇要事,则派驿马告知我。”

    我屏息,恍若期待江河里折返的支流,“刘恒,这是你说的。”

    不要忘记你的话。

    面前人忽然倾身牵过我。刘恒的手臂太近了,震耳欲聋的鼓动透过胸腔,像浅海岸边复生的浪潮。

    我潜入了由他怀抱所营造的静默,抬起头时,面颊染了些微妙的凉。

    是血。刘恒轻轻抹掉了,如梦初醒般收回手。

    接着,他将一物拢在我掌心,触感冰凉,纹路曲折盘旋。我瞥见一角的橐驼纽,双手更用力握紧。

    国君的黄金印。

    刘恒道:“荑桑,从前许多,是我错了,我的习惯作祟。那些需要猜疑的人......你不一样,你与他们都不同。

    “若你再觉得......我予你的信任反复无常。此印能令代邸卫军,回长安的话,代国无一人可阻你。”

    回长安之后呢?

    随你心意处置。

    ————

    刘恒离开后,我本想去见安香。天近傍晚,她却先来了,与双成一起端暮食。

    我仔仔细细打量她。

    七日前,代王从云中郡归,仅粗浅查问她几句,未停留多久。安香对我讲,侍从将她关在某处配院,一路上不许她视物。待薄太后出现,她才骤然明白,原是云室配院。

    “你不知道,都是那个讨厌的长史,刘恒还悄悄用他!”我往对面推陶盘,摸摸安香的手,“我该再坚持些,你就不用受苦了。

    “院后还有存有赏金,你拿走吧。......我只有这么多了。”

    她笑出声,竟盖过了双成的嗓音。我的庖厨拼命向我伸手,似乎也想牵过来,“那人只是我偶然认的兄长,除去有利可图,平日根本不关心我。

    “大王没说免他职,只说有别用。樊少子,你知道我......我没多想啊。”

    安香停了笑,翻过我的手。

    “很疼吗。”她声音都低下去,“樊少子,以后让婢子换药好了。”

    泪都在眼眶里打旋了,我用力眨眨眼,吸气也不敢,怕被她听出。

    “都好了,不说这个。”我挥挥手,“收拾行装也让我来。”

    “北地冷,不知那里人吃什么呢。”双成弯起唇,“万一樊少子无聊了,不如带上我们。”

    我用力点她饱满的前额。

    安香凑近了些,像只许我自己听,“樊少子,你还恼大王吗?”

    她这个人......她这个人,一会勾起我的泪珠,一会又让我面颊蒸烫。我想起刘恒颈间伤痕,涌出的血珠像浮冰,果断摇摇头。

    沾上些许,很难受。

    ......

    不对不对,彻底乱了。又不是在问他的怀抱如何。

    安香认为我缓过心神,接着小声道:“大王其实也惦记你。几日前他回来,我远远望了眼,他一直攥着你送的帨巾。边角纹样似菱纹那个。

    “后来,他再从云室出,该是放回去了。”

    是啊,像他很珍视此物一般。本为排解思念,又不舍染尘,充满怜意地物归原处。

    问题是————

    我从未送过谁帨巾。

    ————

    伤势见好后,刘恒为我准备了一长卷郡国图。地图以画为主,辅以文字,一笔一划间,描摹出陡峭的山川。

    句注山,又名西陉,雁门郡西北的一处山险。经由此处,胡骑侵袭边关,烽火通甘泉、长安。

    而我与他的终点,在地图上抹开一滴墨,正是此处。

    和长安赴代不同,此行不用车舆。辎车太慢了,晃得人晕晕乎乎,下车那一刻,就像已经赶不及许多事。我为自己挑一匹骏马,毛色苍白交杂,鞍鞯齐备。

    临行前,层云蔽日,天色灰白。

    我的行装格外轻简,辞别薄姬后,趁风暂且停歇,从代邸北上。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雪片乱飘,刘恒与我并马而行,却不存“惠而好我”的亲昵。他没有侧头,笃定地对我一个人说:“前些日,北地百姓想赠我一匹良马,称其日行千里。”

    我点点头,没出声。

    他话中隐含自得,“我对他们说,寡人身边人的马日行五十里,自身却乘千里马,能走到哪里去?”

    刘恒好似不愿受献。我暗想着,忽然一个激灵。

    这是拒绝吗,怎么隐含再要一匹的含义......?

    “王上你这意思,他们不会为你寻来了第二匹吧。”我说。

    寂静片刻,他的笑格外清晰,就像原本讨我欢心的事,最后愉悦了自己。

    “没有,那匹马独一无二。”他抹抹眼尾,“你知道我不会收。”

    啊,刘恒用的指尖。

    寒酸,好寒酸。他那珍重的帨巾呢,怎么不拿出来擦一擦。

    路途漫长,很适合放飞神思,暂且不去想阴谋的疑云......与重重心事。我却不然,直至山下的落脚处,才不惦记帨巾了。

    刘恒本欲扶我,我推开他的手臂,自己快速跳下马。

    落脚处好像是......牧苑。

    我凑近些,质问刘恒,“王上,你节俭也要有限呀。好容易到雁门,今夜就睡在马匹边?”

    边说着,我边摘下葛帔,萦绕的潮意一息散尽。本意是披肩御寒,但脸颊冻得生疼,便作遮面用了。

    身前人专注地望着我。夜风骤起,雪在这一刻拂过辽阔疆土。

    “到底是不是这里?”我的话忽然也不坚定了。

    刘恒擦干我湿漉漉的双颊,绸衣冰凉得像水流。

    他的手法......轻柔同怜惜无异。

    “是牧苑。荑桑,依旧很冷,继续遮着比较好。”他走向扇门,地烛的光从缝隙流出。

    我不以为然。

    推开门的时候,我刚好走到刘恒身侧。堂屋内原有人声,却逐渐息鼓偃旗,归于安静。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