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诏令......这回轮到皇帝亲自下诏令了。他不仅论功行赏,许诺免除边关的田税,更为散去四起的军中流言,在诏书最后添了句话。

    想必诏令一出,再无人敢牵连我分毫。

    次日晨起,听双成这么讲,我不禁惊叹刘盈得知消息之快。或者......流言已久,他早有了这想法?

    平心而论,当日灵君的话,我只当做玩闹。太子与我血脉相近,因那段差错的过往,待我确实比旁人亲厚些。

    可仅仅止于亲厚而已。刘盈是君王,获保宗庙,即使想求西山经里的水玉,洛水也得招神而问之,任他撷取。

    何苦执着于旧时废弃的婚约,本就荒唐。

    细细思索下来,还是因血脉之故。

    吕氏封王已违盟誓,平日谨慎地避退流言最好。

    刘恒不让我出北院,仅留下双成一人。她低头端朝食,小心翼翼道:“庖厨储物还够。樊少子......安香不在,婢子可以在你身旁等吗。”

    我眼眶泛热,深吸一口气道:“好,好。等她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吃饭。”

    虽然等到天子诏令,可刘恒依旧要查,不追根溯源不罢休。

    薄太后该醒了,药方是她的嘱托。其实,刘恒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因为不是我。他需查密信,查谣言之源,才能给朝廷一个合理的禀奏。

    我依靠苦药与换麻布的次数,数着时刻捱日子。

    整整七日,代邸悄然沉寂,好似中庭隔绝了任何动静,留一处院子苏世独立。

    双手伤口泛痒的清晨,薄太后将安香带来了。

    我是最犹豫的人。关在北院的前几日,每每晨起,我倚在帷帐边,闭着眼睛琢磨。

    要是薄姬来了,该不该让她看见伤痕?我不去想刘恒。这个人的结解不开,他来了,我也不让他进。

    因经历的等待向来愉悦,向来完满,我这样的人,只会期盼自己终能等来合衬心意的结尾。

    可余下日子,北院依旧冷清。

    我逐渐不为此纠结了,缓慢地学起换药,按时与双成一同吃饭。

    安香随太后而行,她原先分明是薄姬的女使,目光望过来,步伐却逐渐向我偏转。

    我刻意拆下麻布,衣裙携风,鞋履踏过之处软而绵,以手背抚她紧绷的肩颈。

    “还好还好,没事了。”我悄悄贴近她,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回来就没事了。”

    安香似乎欲跪,我连伤也来不及避了,勉力牵制住她,“我担心你。他说的那些,我全都没信。你快进去找双成。”

    我知道薄姬还在近前,身影交错的瞬息,恍若隔一道天堑。

    我转过身,向前迈了一步。薄太后看着比以往好些了,只是唇色苍白如雪,让人忆起冰凉的青铜剑刃。

    脚步声渐远,薄姬的身子仿佛在轻微颤抖,她自管自地说:“桑儿,代邸本该任你随意进出,我得知此事就赶来了。是我的过错。

    “都是我的缘故......你受苦了。”

    我摇摇头,恭敬地行礼。

    “我当日就责了子恒。你留下来,他实在不应疑你。子恒与你......”薄姬嗓音愈低,“过几天是上辛日,让他送你些什么,好不好?你不是喜欢......”

    她低微的咳起来,目光轻轻软软的,有些可怜。

    换作刘恒,大概也猜不中我的喜好,她无需进退维谷。

    “谢过太后。我的女使已归,便足以了。”我不由答道,“只愿王上查明事实,服众心安。他的一言一行,我铭记在心。

    “太后的旧病未愈,请回南院吧。慢一些走。”

    寒风萧索,薄姬的发丝绾成垂髻,周身素淡,几乎无一饰物,惟有翘起竹丝的长簪子。我忽觉自己很不近人情,将她拒之门外似的。

    恍惚间,我慌忙垂眼,思绪不禁落至回心转意的地步。

    她仍旧在咳,压抑着不发出声响。我伸手欲扶,指尖差一点距离,忽被握住了。

    侍从搀过太后。

    此一别,这样的距离下,刘恒身上熟稔的兰草香消散殆尽,惟剩跨越遥远风雪的寒意。

    掌心刺痛,手腕似一瞬悬浮。我没费什么力就挣开了。

    刘恒平和地开口道:“母亲,听樊少子的吧。天太冷了,你受不得寒。”

    又来了,他这若无其事的语气,像失去涨潮的、寂静的死海。

    我心底蒸腾起惶惑。薄姬咳得狠了,万一旁人看来,我仅仅淡漠地旁观,那刘恒这层猜疑的屏障,不知又加固到何处去。

    “大王,你终于......”薄太后回首,透出些许不安,“你给桑儿说,快些......去何处了,怎么查的。”

    自登车的那日,我初次见她,她似乎就希望刘恒与我好好的,和睦又相扶持。

    倒是从一而终。好可惜。

    我蜷缩起五指,肩颈紧绷,背过身的一刻轻轻松了口气。

    “樊少子。伤好些了吗,你别藏。”他跟过来,亦步亦趋,“先走吧。”

    他说一同走,我绷着脸,立刻想停步了。

    这算什么呢?我与你的争执又算什么?哪怕是不值一提的事,难道说放下,彼此就立刻放下吗?

    我不得不敷衍,“我与太后说过了,何须再扰王上。北院久未进出人,王上等明日吧。”

    他平日洞悉隐意,得心应手。现在却字字较真,扯出虚无之事,话语都难缠起来。

    “樊少子,你要如陛下诏书中所言那般......回长安去吗。”

    我不答话,径直往前面走。短短几步路,已快到扇门了,大不了......大不了就关他在外面。

    刘恒没再拦我了,他沉静的表象碎了一半。冬风萧索,他好似不畏冷,将褪下的铁质甲胄托在臂弯,紧随我的步伐,“樊少子,那日匈奴虽退,却整军至云中郡观望,我只得回去。

    “你放心,他们最终走了。赈灾很顺利,我上书朝廷免去百姓部分田税,陛下也准许。

    “我已知道......细作与你无关。”

    我停步,偏头注视刘恒。

    失了铁甲遮掩,他颈间露出一线血痕,突兀得像割破新雪的枯枝。血色浅浅,濡红了素衣交领。

    他从北地连夜赶来,这刀伤,亦或是青铜矛的刮刺,恍若湖面刚冻结的浮冰,一碰就碎裂。血珠似游鱼般隐现,终被衣衫吸尽。

    征战沙场,哪有不受伤的。他的话......我该关注他话中诸事。

    归根究底,百姓受了场无妄之祸。若能得代邸与朝廷的赈济,也算些许宽慰。刘恒做事倒挺迅速,不出七日,竟已安抚好了民情。

    我读过刘恒做注解的木简。只愿他用那质古温醇的执笔之风,为百姓多减点田税。

    心绪塌陷了一角,所以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

    “王上......看着点门,我来推。”我维持着声线,“密信一事可有着落?安香......我的女使回来了,她与我交谈后,我或许也能帮你。”

    刘恒先一步碰扇门。他未说什么,随意将甲胄搁在门边,甩脱沉重的负担般揉手腕。我抿着唇,有意挪正这些冷铁,却被他制止。

    他垂下眼睫,“尘土味重,就在你正堂外摆着,正好。”

    刘恒轻巧地漫应过去。其实不止尘土,还有血腥味。

    屋内,双成端上茶汤。我双手虽冷,可暂且做不到平实地握耳杯,习以为常用指尖拎起它。刘恒的目光如影随形,他说————

    “是我的过错,樊少子。是我疑你,才致使你受伤。”

    想来他查出真相,才能如此干脆地说些软话。

    刘恒一贯如此,他气上头的时候,总将事情控制在微妙的界限内,似堪堪挽回,却因不细察而伤人。

    “王上,不提你与我之间,那封信的原委呢。”我问。

    “你记得代邸前长史......其实未免职,我原先在用。”刘恒坐于我身侧,平铺直叙,“当日与你路过东厨,他竟直言长安的事,又与陈豨牵连。”

    “他欺负过你。欺负过你的人,我都记着。”他的颈间又渗出血珠来,“我将他下了廷尉,樊少子......那人得了惩戒,我只偶尔召见。”

    他仍要讲,我忽然道:“现在人在哪?”

    刘恒摩挲着杯壁,淡写轻描地接话,“三日前,得知我发现密信的源头,绝食自尽了。”

    陈豨原是代相,后反叛,高帝亲征诛灭。哪知还有人以此名号作乱,胆量也小,筹谋许久的要事,居然自己甘愿饿死。

    刘恒......谁知他是否推波助澜。

    我正思索的人继续说,语调带了点热茶的温度:“母亲送到你身边的女使,原先管笔墨。那长史抄去了字迹,传书给同谋,在军营里传。传你是细作,潜伏许久,扰乱军心。”

    “不对啊,王上。他怎知我为太后煎药。”

    “你又未刻意掩饰。”刘恒移开目光,像是有些悔,字句停顿地说,“代邸人不多,旁人不觉。他混入徭役,日入时做工,成天看你往来。”

    我咽下一口茶汤。事情并不复杂,长史误以为自己有机可乘,大概是......大概他发现了代王防备外人,只放心自己或亲信侍药。

    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推开耳杯,背转身去,“不要再说了。你走吧,刘恒,快治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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