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尝完桃羹,向刘恒行礼告退。

    他一向是允我的,哪怕有些突发的念头千奇百怪。我曾随心将脂露抹上他面颊,让他试简牍上的奇特菜肴。刘恒的应诺平淡而轻,像铜镜里触不到的虚影,以一种不真切的角度替我实现期许。

    这一次,只是从他面前告退,回我的北院去。隔日见他,亦或三日后再去,不算要苦思良久的决定。

    刘恒将我的食具往里收了些,就像他尝了两碗桃羹。他浅色的眸子恍若缠绕的枝,不止于一只小小的青釉罐,而是在……我荒谬地想,是在挽留我。

    然而他说,话语带着与浓雾相似的情感,“去吧,樊少子。北院有客。”

    早前修葺完长廊,走着平坦又省事。我思索刘恒的话语,脚尖踩在飘忽不定的云间,每走一步,就更浸云雾一分。直至缠绕上腰的那刻,有人扶住了我。

    安香托扶我的小臂,关切道:“站久了吗?”

    我摇摇头,“王上尝过桃羹了……我自行回来的。”

    她带我进北院,一路的女使屏息垂首,鸟雀声都近乎于无。

    午后日光褪去,天色覆上一层厚重的白,又不似落雨之兆,仅是堆积的阴云。我不定的心怦怦跳,一次又一次,像骤然涌起的的浪潮。

    安香的尾音有些飘忽,“樊少子,有人来见你。她……她就在正室。”

    我脚步不停,微微透些急切,目光注视着闭合的扇门,继续听她讲。

    “似乎奉皇太后之命,”安香跟随我的步伐,略略喘息,“她自长安来,说是……只为你。”

    扇门从内向外开,声响像空谷中猎猎的回音,自我身后不断绵延。门后的女子与我年纪相仿,双眸如雪光般透亮,几乎要侧身,才避得开这一道目光的直视。

    她身着长长的浅褐色襦裙,边饰绿缘与三色彩绘。女子脊背挺直,虽然肩侧是门扉,却不倚也不靠。至近前略仔细地瞧,她的眉目还与我有三分相似,我灵光一现,几欲开口,终究因称谓而止于唇齿。

    她颔首,迎了一步:“樊少子?我来代地,就是来看你的。”

    我对她笑了笑,轻轻行礼,“很远吧,你......”

    “我也是吕家的女儿,论起来,与你同岁。”她还礼,双眸波光流转,语气忽有些冷,“外人眼里,他们见我......一贯称淮阳王后。”

    淮阳王......淮阳,借稍纵即逝的思索,我想起了这位藩王。刘友,高帝第六子,比代王还小上几岁......居然已措办了昏礼?从母何时命她去的?

    扇门边风刮得紧,吹皱了身上的衣衫。我压下疑虑,引她进入正堂,指尖在袍袖下悄悄握紧,道:“我名荑桑,家中通常叫名字。你的名呢?”

    “灵君,是湘君里面那个灵。”她落座,抬头望我的面容,“不过代王后,你的样子真好认,与我所闻相差无几。”

    我坐在她身边,将侧壁微凉的茶具推给她,“我来代国仅有半载,其实不是......”

    “有旨意在,代王后一定是你,樊少子。皇太后没与你讲吗?”她浅尝辄止,放慢声音道,“还是你不喜欢此处,不喜欢代王?”

    “代地虽贫瘠,日子却并不难过。”我抚过鬓发,“但王上对我......”

    淮阳王后的双眸极清亮,以一把锐利铜戈之形刺穿云雾。

    “不喜欢,就不要偏袒他呀。皇太后有言问你。地税、山泽关梁先不提,他是否尽本分,是否......对吕氏为王心存不服?”

    从前,我将赴代国,从母对我说,代地见闻,王上所言所行,须仔细斟酌。

    吕灵君丝毫不避人耳目。我望见她发间的玉胜,其上绘西海之南、流沙之滨的昆仑丘,恍若借此求西王母的护佑。

    可惜不是,她不需向神灵借。玉胜熠熠生辉,与长乐宫的华美如出一辙,相得益彰。

    她接着道:“你也是吕家人,你和我血脉相近,荑桑。不会有事的,你会一切平安。”

    有一刻,她的话语令紧绷的思绪微微摇晃,像在代地所受的猜疑逐渐消逝,下一旬就要回家了。

    若刘恒生疑,谁也寻不到他的任何错处。可他若真切地信任,此刻,不会有人层层深入地陷进思索。

    我将飘荡的神识扯回来,才意识到自己正答话,“代王对百姓仁德,从不与民争利。他与薄太后皆敬从母,未欺瞒过。”

    灵君拍拍手,“好,樊少子,你对他好。

    “我遇见了代王身边的职官,那个长史,对你似乎就不好了。”她眉眼生动,“原先那位,因你而被革职。可新上任的,也视你为眼中钉。难道每任长史都厌恶你。还是说,原来的没走?”

    新长史名高祛,与我素无交集。旧的那一位,刘恒迅速革了他的职,换上自己人。

    我想起,双成并未为他求情,只是向我请罪。她究竟是胆怯,还是......没有必要而已?

    吕灵君在寂静中默许我,她纵着我想。

    ————刘恒身边,留了几位长史?

    “我阻止不了他身边职官的怨言,灵君。”我应道,“你知晓得如此详细,代邸于你如自家,又何须问我呢。

    “我......已将我所知的告诉你了。”

    百姓认可这一位代王,我亲眼见过许多事。多一个长史,少一个职官,刘恒说他有需,既然我再未见过,不如就当做寻常革职。

    祸福所依,且行且观。

    面前人端起茶,未尝一口,又重重拍下,“樊荑桑,你不是自幼常出入椒房殿吗。”

    我诚恳地点头。

    “你都跟随皇太后学了什么?”她竟然有些惋惜,语调失望,“你、你难道从未查过淮阳邸。我以为你会了如指掌。”

    她眸中波光闪烁,“我认识的,无人像你一样。”

    咽下最后一口,我没往自己的茶具里续茶,缓缓对她解释道:“百姓对代王熟悉。若从母意欲召他回长安,市井间只会大乱。代地本就与夷狄边,谁知匈奴后一步如何?

    “灵君,你在淮阳,淮阳王那边......”

    “淮阳王?他呀,就被皇太后留在长安,赐死了。不知道下一任是谁。”她轻轻抿唇,点水般地粗浅略过,“谁叫他真的不服,说什么‘太后百岁,吾必击之’,我只能如实传达了。”

    吕灵君忽直视我的眼睛,“樊少子,你如实答我。代王他的爱姬在何处?”

    我的思绪如芦苇,一瞬便吹散了,徒留空白,迟疑道:“刘恒没有。他没有侧室。”

    她脱力般撑住身子,“不枉你对他了。淮阳王,和他的爱姬玩闹,说了句不敬之言。那地方通长安的路易行,我只得亲自禀太后了。”

    她的腕骨嶙峋,皮肉细薄。我本想触碰,却恍若被一层燃烧的恨意灼伤。这太疼了。

    “灵君......”明明为她的行为心悸,我却眼眶酸涩,不由自主地生出些难过,“他说出口了,他应该的。”

    “是啊,他或许说了。和那爱姬一起,他什么话说不出来。”

    我有些分不清所目睹的一切。她的眸子方才清澈如水,此刻,却如途遇峭壁而折断的溪流,再无明净波纹。

    我也未遇见过如她一般的人,情感如此浓烈,以一种自戕的、孤注一掷的狠厉,将所认之人淹没在既定的绝望中。

    她厌恨淮阳王,或许厌恨他的寻欢,或许厌恨他长久的忽视————这样的情思随时日根植,经年累月,枝叶繁茂,牢固地扎透血脉。

    而刘友的悖逆之论,望着吕灵君与我相似面容的那一瞬息,我愿意信她。

    淮阳王应得惩戒。

    而她的恨意,不知几分应了皇太后的心。我曾私下为从母祈求福泽,向西王母之冠,向社神之书。她意志坚韧,应机立断,或许不需这一份祈求。

    若我劝言,便劝她......有些人,可以不必处置得如此决然。

    我如履薄冰地问她:“灵君,那名爱姬最后如何了。”

    她似平静了不少,撑着面颊,“宫里家人子多,皇太后说不要。我不想再见她,就遣她回家了。

    “你是不知,许久不见,陛下身边也添了些侍使。”

    灵君一边起身,一边忆起什么似的,递给我一件小小的双鱼纹妆奁。她道:“你岁首从长安走,似乎极其匆忙。陛下未赠你此物。唉......其实,他是要等你回去的。”

    “谢陛下。”云雾几番将我笼罩,我心中疑窦丛生,“灵君,陛下想命我做什么吗?”

    “不对。”双成推开扇门,我随身侧少女往外走,她接着道,“樊少子,我不会来了。皇太后那里,我为你加几句代王的好话。”

    她凑近些许,“不过,你还没有嫁他......真的不回去?”

    我摇头,“与嫁娶无关。等到诸侯王朝会,我再觐见陛下吧。”

    她似乎又在惋惜,眼眸里现出惊异,“樊荑桑,你还不知道呀。陛下喜欢你好久好久了。”

    一句话砸得人头晕目眩,我的时刻宛若静止。

    西王母在上,我默念,陶漏壶的箭尺这一刻就可以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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