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君身边没带几个人,车舆也简朴。
我将她送至代邸正门,正巧遇刘恒往里走。
照理说,短短谈一席话的空闲,该办不成什么要事。可我轻且快地望了一眼刘恒的侧脸,又觉他没可能仅为玩乐而出门。
灵君与他擦身错过,恍若铜剑的刃刮过一枚竹简。她所戴的组玉佩泠泠作响,替所有者向刘恒清脆地行礼。
刘恒丝毫没在意,倒不如说,他连目光也未分出去一点。
灵君握绥绳登车,他在我身边精准地停步。
告别时,我轻轻向她招手,刘恒就顺势握住我另只空了的手腕。他的动作格外熟稔,亲切细致得令我怔愣,他问道:“就这么舍不得吗,樊少子。”
尘土扬起,飘到不知何处去,地面似都薄了一层。待街巷尾完全吞没了辎车的影,我缓缓摇了摇头。
淮阳王后不过与我有一面的缘,此一别,散便散了,无需形影相吊地哭上半日。都说我在皇太后身边长大,其实她最像从母,最像吕氏女。
灵君利落地作别,我骤然不知这刻的心慌......该往何处放。
刘恒要牵我回去,像牵他某一位谨慎的好友般,笃定我不会拒绝。我的指尖与他较劲,搅乱他手心冰凉的、与生俱来的纹路,搅乱平静的心跳。
我说:“王上,我回北院。”
刘恒注视着我,瞬息间,我思考了北院长径与他冲突的理由。
没有理由。
他似乎体贴出这层意思,没费周折地松开我,垂下眼帘道:“别走太慢,你更容易晕。记着些。”
我的步伐,从来不是自己能算的......刘恒的话再次不偏不倚传入耳,像在与我闹什么,“少府正准备你的赏金,即刻也送到北院去。”
我背过身,当一句玩笑听。又不是有功,他整日皂绨不离身的人,哪里有多余的金赐予我。
往北院的路寂静,即使坐于正室,依旧听得见鸟鸣。
安香将茶具端给我,我缓缓吹热气,又见双成欢快地跑过来,身后跟一人。
“长史高祛,见过樊少子。”他恭敬垂首,“大王赐金二十斤。已至北院。”
莫说我了,茶汤都几欲倾洒。难道从母遣人给代国悄悄送钱,还是陛下......?
我推拒再三,可长史话里话外都是刘恒的影子,不容我几番迟疑。
代王的人,行事都跟他如出一辙。无论如何避,避不开的。
————
自从离了长安,离了长乐宫后,即使遇见晴夜,我也几乎未观过星。
长安被山带河,临泾渭之水,繁星中与它所对的分野极容易寻。每逢岁星轮转至这处,或遇日蚀,我和太子总会经历一个椒房殿外的漫漫长夜。
久而久之,我对于星子日渐熟络,哪怕未逢天兆,也要扯着刘盈观一观。
未央宫有奉常官为天子解惑,他不需旁人在身侧了。于是今夜的北院,我自己对天空做注解。
不久前,辎车窗外铺满薄雪的一夜,我疑惑刘恒在长安所学,誓要改变他。如今想来,或许太过强人所难。
长乐宫如天象,以一种任人期许的沉默作出回应。从那里走出的每个人,有的索求一脉而传的天赋,索求辅佐的计谋,索求与世无争。而有些人,却无力予取予求,他们只愿走出来。
因为那太像牢笼了。
我想,刘恒接旨意的一刻,命运也对他不公。我身侧是吕氏因果的阴影,如同浸没于一条猜忌的河,注定沾湿他逃脱囚笼的,干净的衣衫。
刘恒是聪慧的人。他无需天赋,无需辅佐,能从空谷中寻见唯一一捧静谧无香的榆树花,如此聪慧,该懂得逃离与解脱之差。他心底既已认定猜疑,就不应再倾靠过来了,因为信念根深蒂固,谁知他————
他一如既往地步入北院。
刘恒的衣衫如流淌的银,他随手将什么饰物嵌在我鬓发里,绒绒的一团,边笑道:“跂彼织女,终日七襄。樊少子还不睡,倒比织女还勤了。”
织女......我灵光一现。
这日观星,正赶上七月七。
我将发饰取下,原是编织齐整的五彩丝线,重又递给他道:“王上,什么事?那赏赐在偏院,我没用呢。你......你不要着急。”
“不是着急,那些金本该归你。”他固执地给我别上,“夜半的七孔针极难穿,你戴这个,也算得巧了。”
前些天,刘恒连蘩期都要询百姓,可到七月七,似乎不借旁人的口耳,他就对风俗了如指掌。
我顺从地点头,一字一顿问:“这些金放我这儿,对你来说更好吗?”
是更好避祸,还是更易找借口?
问话未给他留什么转圜余地,直白尖锐。
刘恒在我身侧随意地坐下,袍服盖过我衣裙一角。这个人一定不会观星,七政星都不看,连北斗也不关心,他该往天上瞧,而不是只注视着我。
“淮阳王后和我定下一个赌约。”我的发丝贴着刘恒的肩,他未躲,轻描淡写道,“赌我和刘友下场相同。她输了。赏金归你,樊少子。”
灵君的性情不易琢磨,她的突发奇想也寻常。
我点头,“那我找个日子分给代国年长者。年八十以上如何?”
刘恒轻轻理我的长发,将五彩丝铺得更均匀。
他扯一下发尾,笑着说:“七月七的礼,随你处置。”
刘恒似乎格外坦诚。
有些时候,我不敢明明白白问他,所得只是徒劳。
我也不愿深究,坏了细线般的平衡。可这一刻,刘恒周身放松下来。繁星点点,天幕柔软的星子在他发间闪烁。
这一刻,好似他不会逃避我问的一切。
我要问他,在彼此思绪一览无余的夜风里,问那个代邸的前任长史,问他的去向,问缘由与前因。
断狱还常有恤刑呢,哪怕我所猜的定论已凿凿有据,青铜刃落下前,总要将罪名再核实一下吧。
我要问他————你瞒过我续用此人,防备至此,何苦又显一疏漏,最终让我发现?
在我开口前,刘恒披一身微光靠过来,声音轻飘飘将我困在原地,“荑桑,长安的密报。赵王死了。”
......戚姬之子,刘如意。
比刘恒年长些许。
长安落过一场雪,胜于我与代王相识那日,莹白,澈净。碎琼乱玉中,我第一次见太子。那时,我与他靠一旨婚约说话,手心春雪瞬息融成了暖水。
我第一次见太子,赵王就在他身边。
刘如意受宠爱,胜过储君。他经不得一点风雪,牵着我的五指飞奔,离刘盈远远的。他携我藏进暖意融融的堂室,合上我的眼睛,对我说,你一定困了,睡觉。
后来我才知,甩下我,这两人单独跑走了,玩雪玩得不亦乐乎。
远远的,远远的,一切声响恍若从天而降。我从光影交错的回忆中解脱,问身边人:“他年纪小,怎么会......侍医治了吗?
“未央宫有太医令丞,这么快就......”
子夜暗淡,列国的分野中繁星流转。刘恒望着我,双眸浅而亮,像水色映着一池的兰草,“皇太后的侍医,救不回他。”
第二次。他这样表述,这样暗示,是第二次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这是谎话......一定是谎话。他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往往抽身事外,连旁观者都要比他多言半句。长乐宫与代地相隔千里,刘恒若有心,足以将人的思绪引入歧途。
所以长史一事过后,我不该信他了。
夜色遮掩了我的动作。刘恒却像能预见似的,他的指尖沿着起伏,在我的眼尾涂开一抹凉。
“邸报就在那赏金里。”他低低地叹息道,“你没有错。诸吕之责,该愧得另有其人。”
我摇摇头,“不,王上。事情原委还未知,我愿意等。”
风将碎发吹入眼睫,周遭朦朦胧胧。一阵眼花,我的五指用力交握,忽觉晚风吹落了发饰。
刘恒站起身。他是该走了,这个人画好车辙的方向,等着我往里陷,没道理关注额外的事。
他俯身,皂色的厚绸布蹭过土地,整整低了半身。刘恒的一膝触地,半跪在我面前,在七月七这日,好似我忽然化身织女娘娘,他有一愿需虔诚诉说。
我还是我自己,所以刘恒仅将五彩丝线重新别入鬓发,指尖抚过我湿润的眼睛。
他对我说:“你也可以离开......荑桑。离开代国。
“寡人向皇太后请旨,让你回家。”刘恒的话语毫无间断,“你本不必于此,为诸事惊怯。”
我偏过头,眼泪流得额头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还是,会和淮阳王一个下场的。”
七月七日,巧没得着,反而哭了许久。
后来回忆起这事,我的情思被灵光轻拂。从那时起,又不知何时而始,我对从母的心与从前不同了。
她的所为不容我、不容任何人置喙......我只是,亲身涉足过她一念的决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