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和刘恒回到店肆里,与宋昌正巧打了个照面。

    他似从外面来,脸颊晒得泛红,侧倚木台安静地等。宋昌习武,双目明锐,看事物很准。他第一眼望向我,随即转向刘恒手中的小筐,像顷刻理清了现状,站直身子准备说什么。

    我对他眨眨眼,抢先一步道:“店家!我摘了这些,你数数吧。”

    木台后的女子从刘恒手中接来草筐,轻车熟路地估算分量,恍若对他的出现也习以为常。

    刘恒知悉代地各物的钱数,可唯独没教过我亲自去摘,然后再算账。幸好店家报了个巧数,所收不多也不少。我将荚钱倒在斑驳的台面上,干脆平推给她。

    这一次付账之役,宋昌惜败,目光点水般地离了我。待刘恒轻轻迈步,他才守礼地随后而行,甚至没回望亲人一眼。

    还是我转过头,向店家挥挥手,小五在她旁边,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她忽然指了指发髻,我笑着回身,听话地绾起长发,加紧脚步跟上身前二人。

    因刘恒在先,我快步走至宋昌旁边时,与他差了几步距离。

    他瞧着孤身而行,身侧却并不显空空荡荡。正值代地食时,热闹的市肆逐渐填满这份空白。

    我心里藏了疑问,迫不及待地转向身边人,“中尉,宋中尉……百姓不知道身份,你们如何进人家门的?”

    宋昌沉默片刻,放缓步伐,竟然如此顺手地先接了桃筐……又不沉,我自己也能提啊。

    此刻,这筐像一枚方士的诏筹,在他和刘恒手里轮流传,谁也不放心我拿着。

    街市很热闹,我不经意地抬头望,各家的屋檐边皆覆一层空旷的、深碧的天色。

    人群密集起来,左肩忽攀上突兀的冷意,我侧头去寻,目光以追随一尾游鱼的方式,追着那串朴素的穗尾。

    宋昌的容刀刀鞘又钝又凉,他引我避开旗亭边的车马,开口道:“樊少子,百姓知晓代邸会定期察问,未阻拦过。”

    我压低嗓音,“王上......他每次都来吗?”

    “是。”宋昌重新调整配刀,神情松快了些,“大王体恤生民,从不推责于职官或不相干之人。”

    我点点头,这回彻底明白了。百姓习惯他,信他,故而即使不说话,刘恒依旧与他们显出熟络。

    还在椒房殿用暮食的日子,我动筷子时,太子就在旁认真地读经论。他为储君,得学治天下,那么刘恒不比任何一位代王逊色,他又在长乐宫学了什么?

    等煮好桃羹,到时候再问问他。

    我压下起伏的心绪,原想再问一句宋昌的容刀,可刘恒忽停了步子。

    风穿过他的袍服,松松散散的。他的发丝顺脊骨蜿蜒而下,恍若吸人心神的一尺绸,被慷慨地赠给我。

    市肆的喧闹渐渐远去。刘恒身前是落日,我向他走过去,踩过一路野草的影子,脚尖又开始隐隐作痛。

    宋昌的步伐更利落,我追不及,结果变成了他与代王一同等。身边添了人,刘恒依然注视着我。

    落日愈近,我衣衫上落了层浅红,似水痕一般洇开,染在皮肤上。

    回代邸的路不长,我一步比一步更轻,生怕压到脚底哪处。宋昌在正门前恭敬告退,刘恒还完礼,抬手召来侍从。

    他简单说了几句,侍从垂头从命。安排好许多事,都最后了,刘恒才看向我,“樊少子,我记起那野草上生有细小芒刺,极难察觉。他们去取药膏了。”

    刘恒向来敏锐,别人瞒不过。或许自等待起,他已有所察觉。我如梦初醒般应道:“我不认识此草......谢过王上,我记住了。”

    回廊前的一段路刚修平整,踩着很硬,锦履反复磨我的脚背。有一瞬息,刺痛失了绵长细密,像碎裂的青瓷,不仅耳中嗡鸣,更或多或少地引发各处伤痛。

    刘恒一把扶过我的时候,我刚抵住庭院的中门,脱力似的靠向门扉。

    我双手虚拢他手臂,有些目眩,自己嗓音都听不清,“这还是代邸......王上,你不能扶我一路的,唤旁人来吧。我回北院就涂药。”

    我掌心潮湿,衬得面前人的手腕如冰如玉。他垂眼,似要望穿一道道伤痕。

    刘恒倒没攥疼我,腕间的青筋贴合我的掌纹,恍若冬雪中的山脊。

    “宋昌未过草丛,不拦你,恕他便罢了。”他的话语几乎没有间隔,“那侍役自己不涉足草野,反而观之任之。若交由寡人,早治他下廷尉了!”

    ......迁怒。他的话是,在气头上的行为也是。

    旁人谈论代王仁厚之至,甚至屈己优容百姓。可刘恒一向顺势而治,刑与德并施。代国情势与他的无为相辅相成,不好分究竟哪个是本心,哪个是权衡。

    情势不迫之处,上个月的收帑,现在的杂草,这种小事,他脾气很好吗......?

    “没有这条法令,王上。”我忍着眩晕,息事宁人道,“这样做,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百姓就会不信了。”

    刘恒的手腕渐渐回温,不像冰了,像化开的凉水。他望了眼院内,目光回到我身上,“那侍役对宋昌说,富者出行享车马,贫者为此劳苦。寡人认同此势渐长,故未召车舆。

    “可你有伤,他这么说是何居心,下次岂不变本加厉?”

    他的言辞激烈,听着好真。我认了,合上眼睛,“是我的错。我以后早告诉你......不在半路,一开始就告诉你。

    “王上知法令之重。起码......别现在下令。”

    宋中尉曾与我讲,大王也会不悦,会盛怒,会苛责廷尉不严惩、只罚金。但可取之处在于————他绝不会当即做出任何决定。

    良久,我的手心温度与他再无分别,无声地融进一条河流。他放下我的双手,这一回,倒不像对待取热的浮雕炉了。

    有点陌生,我不由自主蜷起指尖。

    “如你所言,荑桑。他仅需清整田草。”刘恒许了我,将我发髻中的木簪往里推,“如果我知道,我不会让你经受......”

    “樊少子!”

    远处掷来一声清脆呼唤,混杂急切的脚步声。我好似重新记起了呼吸,身体彻底放松。而刘恒到底说了什么,猜一遍,再试错一遍......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鲜少如此直白。

    ————

    涂完药睡上一觉,次日我醒来时,疼痛已减轻不少。

    安香扶起我,平稳走了几步路,我笑着对她说话,就松开了手。昨日她和双成及时赶来,连向刘恒行礼都顾不上了,只记着来扶我。

    我的女使虽将药膏带来了,却不能立刻用,不得已迁就我的步伐。走至回廊,我见双成都开始叹气了,于是接过麻布对她们说,坐这里吧,我自己来涂。

    此刻,她轻轻走进来摆漆盘。耳杯里盛满清水,麦饭边放炙肉与芜菁,虽不调以盐菜,香气仍萦绕了一室。

    “大王的侍从方才来询,药膏可够吗,不够再去要些!”她格外自然地坐下,指尖在我手背一圈一圈地画弧。

    “刚采完山桃,今日还要去做汤羹,樊少子你身子弱,不歇息吗?”

    安香在我左侧侍立,她长叹口气,像在悄悄提醒双成的逾礼。

    她站许久了,也不说累。我牵了牵她垂下的革带,边示意她也席地坐下,边回答道:“已经好了许多,哪里连做桃羹都算辛苦呀。”

    云室不设庖厨,我手提一筐山桃往别院走。里面的侍人知晓来意,忙用陶器取来净水,作清洗用。

    桃果摆在木俎上,我抹去其边沿凝结的水珠,凉意轻飘飘的,顷刻就散了。

    铁制厨刀的刀身细而长,刀柄有便于悬挂的圆环,每每拿刀都落在手背上,很是碍事。

    不过,我向双成学了不少技巧,用起刀来愈发轻车熟路。

    起初,我切杏子都不知从何处下手,觉得它有软有硬。而现在,即使面对山桃,也不觉是何难事了。

    我侧身丢掉第九个桃核时,一阵干燥的风吹乱了衣裙,木门轻轻作响。......窗外种的是榛树,并非一水泽的兰草,来人根本不加掩饰,步伐从容镇静,好似我才是鸠占鹊巢的一方。

    我注视着刘恒走过来,干脆将木俎亮给他瞧。

    罢了罢了,什么惊喜啊,对这个人无效。

    他倾身,净手后流畅地抽走短刀,竟然开始帮我切山桃。我......我迷糊地让了点地方,听他道:“樊少子,怎么今日就来此,你的伤好些了?”

    他接着解释,“......以往的射猎,我只用刀割过田彘,不甚娴熟。”

    我心神皆被他的动作吸引。实话实说,刘恒切得不如我,还是别添乱了。

    我不敢叹气,过于展露自己的失望,平静地答道:“不太疼了。谢过王上帮忙。”

    反正刘恒亲自点的羹汤,桃子我又切了大半......就不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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