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定了下个月吃桃诸,少不得要提早准备。除去练习羹汤做法,研究代王赠的书简外,临近约定的这一日,我特意留出空闲去街市买桃子。

    刘恒不精于耕作一类的农事,倒像对节令很熟,所选正是桃果初收之时。

    至代国半年,不知不觉间,他对此地粮谷之价已了然于心。这个人不命长史,亲自召我去云室领钱,三言两语中,甚至还教会了对着钱币发愁的我。

    我前一次去街市,还是为黛砚之事。原先宫里那常用的玉砚坚脆,于木奁内偶有磕碰,竟生生断裂,使我落到三日眉色浅淡的境地。

    直至买得新砚,石料雕琢得朴素,所出价甚低。我在石砚上研青黛,一磋一磨间平顺如丝绸,才又重新日日画眉。

    此回的目的,与寻一妆具大相径庭。

    前几日,双成掰着指节,为我讲选桃子的方法。我像对待整篇简牍般硬记,现在站在街巷边,所背的技巧于心里接连浮现。

    纵使我记得牢,整条街从头至尾,总该出现一个桃子来辨别啊......

    刚夸了刘恒熟悉时令,上天却偏不遂意,明明白白暗示了此行的徒劳。

    日光偏转,光线愈发澄澈,我的双颊微微发烫。

    人嘛,要懂得适可而止。我该回去,躲进凉丝丝的云室,对刘恒说他错了,然后把钱币一股脑地塞过去。

    ......唉,先算了。既应他的愿,还是寻遍各家后再说吧。

    街尾最后一处铺子很热闹,人群稠密,百姓的鞋履尖与脚跟几乎紧贴。我隔得远,瞧不真切,只得先在檐下站定,藏进荫凉里平复喘息。

    直至明显的呼吸声逐渐消弭,我才又迈入身前明净的日光里。

    人群已散开了,一层一层落在我身后,像漾开的水纹。铺子售米谷,粒粒掺杂在一起,上来先抢占了大半视线。

    我偏头看了看,旁侧的漆盘上盛鲜果,似乎被冷泉水沥了一遭,表面凝细小的水珠,丝丝凉气浸入灼热的光浪。

    漆盘里放枣、青梨,更有切成薄片的蜜渍木瓜。宫里不常吃这个,入口虽甘脆,却过于硬,侍人往往置完好的木瓜于室内,惟取其淡香。

    多停留了片刻,我才移开目光。

    我将钱递给看店肆的侍役,得来几个饱满的、又凉又甜的枣子,撑着下颌问更里面的人:“为什么你们不卖桃子呀,还没长好吗?”

    或许百姓大多注重粮谷,一上午数来,真花钱买这个漆盘里东西的,应该寥寥无几。

    商人家是个女子,身着浅褐色衣袍,衣领与袖口镶红色边。她绾垂髻,三股线编成的发带随动作起伏,比人更显得忙碌。

    许是我声音太小了,她未有回应。我摇头制止侍役拍她的动作,又缓缓重复了一次。

    女子终于回身,她同我母亲差不多年岁,嗓音很温和,“小女郎,想是你刚至代国。此地与外处不同。若买山桃,过十日再来吧。”

    漂浮的心瞬间沉底,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我抿抿嘴唇,欲迈步又不舍,垂眼道:“可书上写......我还以为有桃子。”

    面前人忙于肆里诸事,我本自言自语,没抱任何回应的指望。

    可她了然地点头,似乎想摸摸我的发顶,最后笑着答道:“不怪你的书,是代地旧俗了。长成的桃要在枝头多留段日子,名为蘩期。

    “起先因期盼吉兆而为,后来山桃成熟的时令人人都忙,便这么传下来了。”

    我扶着斑驳的木台,微微探身子,双腿都有些撑得发酸,“可不可以提前卖给我,我......”

    话至一半,日光好似又明晃晃地照进来,热意散了满堂。

    我有些嗫嚅。不提福兆,商人家忙碌,自不可能当下为我取来桃子,还是听话等十日好了。刘恒不会为一碗桃羹生气,更何况这事能让他更熟悉代地......

    我松了手臂,脚跟轻轻地落回地面。

    女子却体贴出这层意思,抚了抚我的发,“小女郎,我这不讲旧俗。不过暂且没人得空......若着急要,我令一侍役相随,你自己去摘,可好吗?”

    她怎么明白的,竟先宽慰我?我没有再说什么,郑重地点点头,木簪的坠饰摇来摇去。

    商人家唤来旁侧的侍役,名字好像是小五......或者小午?他一眼也未仔细看我,迅速迈步为我引路。半道,好似怕我没跟上来,停步回头瞧。

    虽跟得有点吃力,没有说话的空隙,我还是弯唇对他笑了笑,用眼睛对他讲,不妨事。

    随着侍役渐缓的步伐,我总算到了院后。农田间修水塘,吹过来的风都是湿润的。

    田边种了数棵桃木,我走近专注地瞧。

    山桃倒不是很大,可又圆又饱满,表皮覆着细细碎碎的绒。这样看着,我颈间不自觉一阵泛痒,好似这层绒忽飘到了领口。

    侍役将韧草编成的小篮递给我,才在日光底下站这么一会,他的耳尖就被晒红了,嗓音都浮着,“夫人说小女郎做主,能随意摘。”

    我抻了抻袖口,用轻薄的丝布裹住指尖,去够梢头圆圆的山桃。我小心翼翼地扶着枝叶,尽力控制身子的摇晃,将桃果排在篮中。

    日光偏移,野草尖的绿镀了层金边。远望过去,显得细而柔软。

    往日轻轻巧巧的锦履,因我频繁的踮脚折出道硬痕,来回反复地挤轧皮肤。

    我索性悄悄甩下了鞋履。脚底是温厚的土地,野草有点刺人,陌生感在身体里迅速扩散。

    但我仍然平稳地迈了第一步。

    片刻,我摘完了低垂在枝头的山桃,筐底铺满满一层。但桃果小,多摘几个不要紧。更何况,我还没踩够,不舍得穿上鞋履。

    我仰着头,抬起手遮挡,日光断断续续地流过指缝。

    “小五。”我睁大眼睛仔细看,将发丝拨弄到肩后,“前面那枝太高......你来压一下就好了,我自己去够。”

    他的脚步声很明显,在我的身侧抬手,压低一枝浓绿柔嫩的桃枝。这一节虽韧,可他压得太狠了,恍若随时都会折断。我稍稍抬手臂,即可碰到。

    “你......”他静默地维持动作,又等了片刻,似开口说了些什么。

    风吹开我松散的发髻,像光浪穿过云层般稀松平常。这迟来的一毫差错间,我侧过脸。

    大概世事总由巧合拼凑,末尾的末尾,站着我熟悉的人。

    我左手拎裙摆,沿一路渐盛的蔓草跑过去。身后丝布轻浅地掠过草野,在风里发出点声响。

    草尖愈硬,又轻又痒的刺痛如浪潮绵延。装山桃的草筐坠在腕间,随剧烈的步伐起起落落。我顾不上许多了,迈步时心无旁骛,丝毫未觉滞涩与无力。

    “王上你来了......?”

    我离代王很近,熟悉的兰草香模糊了这段距离。他穿迎春礼上那身青色衣衫,帻巾在发间若隐若现。

    刘恒扶稳我的手臂,却没像往常一般立即松开。他缓缓错开目光,注视着我身后。

    “好巧呀,王上。”

    许是我语调莫名欢欣,即使面前人有些分心,他还是笑了,微不可察地摇头。

    另一阵脚步声愈发清晰,我才想起旁人仍在,立刻咬起唇瓣。

    我该回身,对侍役好好道谢,再让他先回去。可代王......代王握着我手腕,他鲜少如此坚持,我根本转不过去,只好将错就错。

    面前是刘恒浅色的衣冠,我无从得知侍役神情。他离开的脚步声利落而干脆,似乎比方才的我还紧迫。

    刘恒的目光如水,他抚平我袖口的褶,“我来看看各户收成。此处是宋昌的世父家,他亦与我同行。”

    过往与现实总是相辅相成,这一回出行的缘由,他没有再假借任何人之口了。

    我换了只手提草筐,凑近些小声地说:“你要问几户,从这儿开始?其他人竟然让你进去呀。”

    刘恒握着我往回走。这个人走得缓慢,一路避开高而繁茂的草丛。离桃树不远时,他示意我去穿鞋履,轻轻叹口气,“问完了。这里是最后一家。”

    此刻,我的脚底才觉刺痛,再不想沾一点草地了。

    我依依不舍地松开刘恒,极其小心地迈步,勉强接他的话,“原是这样。王上,我是来买......摘山桃。”

    他接过草筐,摩挲叶片毛躁的边缘,忽然问我:“......代地的采收时日不同?”

    一穿上鞋履,我的话就流畅多了,“是呀。简牍里虽记载桃果长成的时令,但百姓现在不摘,得等够十日‘蘩期’。王上,我没办法,才自己动手的。”

    桃果很普通,不久后,街市里便随处可见。刘恒垂下眼睫,嗓音听着安心极了。

    “有劳你了,樊少子。我还远远不够了解代地民情。”

    他一贯这样想,我就不争什么了,认真地回应道:“若是这些……我也能帮你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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