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望着刘恒,目光在他眸中坚固地扎根,恍若除此之外,再也寻不到任何归处。此刻他避开了,偏过头阖上情绪翻涌的眼睛,说道:“前因大抵如此。

    “樊少子,稍缓一缓心神。我就在此。”

    刘恒将盛水的耳杯静静地推过来。

    他究竟在模糊地提醒,还是正隔岸观一场烈火,我分不清。

    这片火色炽灼,昭彰地烧尽一切,唯独留下些许苦涩的水意。我抹抹眼角,指尖有些不稳,凝一息开口的力气道:“王上,我......我只是担心,我不会问许多。”

    我扶着木案,掌心刻出深浅不一的纹理,默默尝试撑起身子,“曲逆侯没走远,夜还不深。我追上他再......”

    话语骤然断裂。

    刘恒按住我的肩膀,因隔了层衣衫,记忆中的凉意并未如期而至。

    他的力度甚微,如同拾一粒水面漂浮的芥子,放低嗓音道:“陈平只行了接替之责,樊少子。舞阳侯的爵位难料......但不会性命堪忧。”

    我望着他,目光未及之处皆溶于朦胧的水色,魂不守舍地问:“曲逆侯知我的身世,依旧三缄其口,他......他怎么告诉你的?”

    身侧人不语,手指稍稍用力,却不似牵制。仿佛仅如此,就能承接一切焦躁与慌乱。关于安抚之法,他好像很生疏,仅仅念了我的名。

    “别哭了,荑桑。”

    刘恒肯定记错了,我想。我有另一个幼名,家中至亲才不会这样唤我。

    他的话是系着我手腕的一根线,于是我没有拒绝。我说,好。

    耳杯里的水清澈,我克制着指尖的颤抖,边小口啜饮,边听他说话。

    “曲逆侯此程行旅紧凑,非大张旗鼓。显而易见,他格外慎重。”他慢慢放下手,平视我的眼睛,从头捋道,“表面虽未显露......我知他持有符节。”

    符节,从前太子与我讲过。刘盈那时没有此物,他退而求其次,用笔在竹简上勾形。反正都是竹,我一度还不舍得抹掉。他后来铺平书简,正经地为我讲,好似作师又作君。

    ————掌守邦节,而辨其用,以辅王命。

    代行天子诏敕,才需授以符节。而此诏,往往又传于密令,彰示天子的生杀予夺。我回想起这一茬,却只停顿了瞬息。

    刘恒一向静观默察,敏于思行。可我对此的认知,不过是他留意那棵北院榆树。悄然盛放,又香气淡薄。

    陈平必不会高举着符节招摇,短短几日,刘恒怎么察觉的?

    这种问题欲获解答,希望很渺茫。我选择问些别的,等以后自然就懂了。

    “王上,我不知陛下的意思,为何这么快......”

    “不是当今陛下,起行时刻对不上。”刘恒轻轻摇头,“他所持的是高帝诏令。”

    “一日侍完药,高帝未言缘由,令陛下与我......去送曲逆侯与太尉。”他的目光比雪还浅淡,“樊少子,你就站在宫道旁,对付左耳的耳铛。”

    我喘息着,睁圆眼睛,耳杯重重地覆压唇瓣。

    竟是这样早。

    刘恒的眉目舒展,唇边似有笑意。下一瞬,这点笑就消散无踪,他敛去神色,继续道:“我知周太尉随行,也正因这个缘故。”

    杯壁温热,微微泛潮意。我拢紧五指,想了想道:“高帝既赐符节,曲逆侯与太尉万不会违抗,可是......”

    “未回朝时,山陵骤崩,复命自然难。可陈侯若决意不回,只能是他太快下了杀手。朝中问责,诸事无法转圜了。”

    他平和地续上我的话。

    “王上,就算如此......怎么会问责?曲逆侯奉诏处置我父亲,即使回朝并非面见高帝,陛下也决不会因私情苛责。”

    许久未见刘盈了,我依然格外坚定。

    身侧人再次摇头,话语似叹息,“樊少子,我亦明白陛下为人......总而言之,陈平仍愿回朝,舞阳侯便已然性命无虞。你且安心。”

    话语像未扯断的线,丝缕连绵。他不言时,这线就将我困住。

    我应该记起些什么的,朦胧的薄雾笼罩回忆,乍然被一线天光穿透。回想起那些事,要沿代地河泽溯洄而上,沿来时的长路,流淌至故乡。

    我记起那个长史断掉的话,记起一室缟素里,从母平静的,如冻雪般的侧脸。她令代王迟日启程,又幽诸御幸姬于宫内。

    她曾对我说,莫要过犹不及,可思绪已经至此,我只能在恍然中获悉解答。

    ————曲逆侯之举,原是顾忌高后而为。

    我父亲率兵平叛,几度于朝堂上居重驭轻。可这还不够,自始至终牵系他的,是名为姻亲的线。

    从母得知后......不会遵从符节与诏令处置他,反会对陈平起疑。以此刻的形势,如遇分歧,刘盈虽为天子,只怕是进退维谷,百思皆艰难。

    沉默几乎化作如水的实质。符节之事刚平息,我又落入另一重焦灼的迷阵里。

    刘恒的推测在理。曲逆侯本就顾及父亲权势,未行符节之令,只将他囚于槛车,再交由天子处置。

    哪知长乐宫一息万变,高帝崩逝,陈平将见的,已不是旧景了。

    原来,他没有忽起兴致,也没有真切的疑问。当日送羹汤,听见我姓氏后,他望过来一眼。

    那一眼,我的衣裙和发丝便纠缠上因果的影子。

    我从浮影掠光的回忆里逃脱,听刘恒道:“樊少子,放下耳杯......都压出印了。”

    我这才将陶杯移至木案边,唇瓣干涩,话语凝在喉头。他起身,恍若担心我站不稳,伸过冰凉的手将我牵起。

    “王上......我能走。”我有点不平,可还是小声道,“谢谢王上。谢谢你。”

    若他不言,我后来从旁人处知晓,一定就只余庆幸了。庆幸皇帝赦免了我父亲,对从母依旧不愿细思。

    我理应谢刘恒两次的,无论是解惑,还是关切。

    他站在我身侧,好似被生生延缓了步伐,眼眸里现出些不忍,“樊少子,倘若你先我一步得知,该更害怕了吧。”

    我缓缓地说:“不是害怕,王上。我会去长安......一同领罪。”

    父亲由皇帝一手提拔,受他倚重,于庙堂上得高位权势。他们有时像互换,在丝线上将筹马摇晃地推至另一端。要从君王处承一份恩,必以倾洒热血、一往无前的功绩来还。

    而评判父亲是否恪职尽责,是否心存不轨,也仅仅在君王转念间。这等思虑遥远而不可捉摸,恍若易碎的水面,一望既生裂痕。

    符节与密令其重昭然,不可违抗。我向刘恒解释,咬字很轻,怕他记牢一般。

    “我应去长安,自请没入官婢,免得牵连宗族......”

    代王把我攥得很疼,忽然又松开手,好似他的指尖在燃烧。他一刻也不容缓,“收帑罪传自秦法,是罪名。你又无罪,岂能以此救那些人。”

    刘恒正颜厉色之时,面上微微泛白。他的恼来得蹊跷,方才平和的气场无影无踪。

    我数着他的呼吸,垂首道:“唯,王上。是我自己考虑短浅。”

    “那么多人,若是别的罪,你还能再自请几次?”

    有一瞬息,刘恒似乎更生气了,推开木案就要走。我唤了他一句,良久,他以一种强硬的,混合着忧虑的语调说道:“樊少子。秦律严苛,所以寡人才特别告诉你,勿取此法了。”

    我听话地点头,指尖合拢摇晃他的手腕,“好,我回去一定好好想想。再不轻易这么说了。

    “方才没怎么动暮食,王上一会要不要尝那道羹汤?我完全会做啦。”

    我不能左右朝中诸事,代国又偏远,传信费时费力。可整日为不定的命数发愁,东猜西疑,实非我的性子,更莫提与人相争了。

    祸福所依,且行且观。

    “以后真不这样想了?”刘恒迈步往扇门走,他身穿皂绨,不曳地的袍角像从指缝流走的水,对我说,“以何向寡人作证?”

    我慌忙跟上去,像追逐一袭轻飘的幻影,“王上想要什么呢。”

    随刘恒踏入夜色的瞬息,凉风盈了满怀。我边拢着蓬松的发髻,使它不被吹散,边分神听他道:“田里的桃将长成……你的羹汤换桃诸,更甜些。”

    身前人的嗓音真切,格外柔和。一时间,我的呼吸又乱了。

    他说:“下月此时,樊少子可否再为我留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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