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院出来,我又去寻了医官。仔细询问一番后,发现新药方并不繁琐,只是讲究火候与服用时辰,难怪太后指明日入之时。

    瓷壶依旧沉沉坠在手中,薄姬浅尝辄止,我咬了几个梅诸便满足了,也未继续用。

    走至半路,我忽发奇想,不如也去云室送一碗。

    刘恒逐渐熟悉代国政务,每日不在正堂见臣子,就在云室翻阅木简,偶尔召我前去研墨。除去定行的侍药,他连弋猎都几番回绝,颇为坚定。

    前些日,我偶然感叹了几句,不知传入何人耳,代王之勤很快就传开了。

    其实,风传与实情并无许多出入。无论偏哪边,送一道羹汤总挑不出错处。更何况,薄太后都称赞呢。

    我沿长廊走。正堂门外立着侍人,四下皆静。

    瓷壶还留存余温,我缓缓喘了口气,说道:“我想见王上。”

    侍人行礼,匆匆地走进门,却一去不返。日光偏斜,落在地面上的侧影渐短,手中瓷此刻才显冰凉。代王没准信,实在不好一走了之,我低下头,用目光跳跃地数方砖。

    “樊少子,巧遇。大王今日出外议事,应是见不着了。”

    像是个年轻人的声音,语调平正,既文且雅。

    我隐约觉耳熟,沉下心顺着回忆思索。这时候,脑海里反倒冒出许多刘恒的话,句句清晰。

    再想不起其他了,我咬着唇瓣,有些懊恼地转身。

    面前人一身单薄的深衣,腰侧佩剑,像治军旅而归。我一下记起来了,“宋中尉?你怎么......”

    见代国众职官那日,我只寥寥认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武官之首,宋昌。可即使我已知悉,偶尔一晃神,依旧觉得他像文臣,合该以笔作刀。

    宋昌隔一段距离停步,正好为我遮了些日光,“大王忙于重修长廊一事。三日后,樊少子不妨再来。”

    他身后是个略年长的男子,站得并不近,我稍稍仰头,才能瞧清楚面容。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唯独宋昌称我名字时,才像略略浮些兴味,扫了我一眼。

    宋昌往旁侧退半步,简明地解释道:“曲逆侯,这是舞阳侯的小女儿,从长安而来。”

    或许,某个椒房殿的午后,我翻阅简牍,指尖曾数次抚摸过他的名姓、功绩。但此刻,过往印象早已模糊,我俯身行礼,“见过曲逆侯。”

    他似乎并不意外,抬手示意我起身,“原是舞阳侯之女。”

    既然刘恒不在,羹汤就与他无缘了,不如回北院分给女使。我低头告退,这位曲逆侯忽添一问,“......樊少子赴代前,舞阳侯率兵击燕王,想是未见上一面,心中可惦记?”

    虽不差这一会,可我实在疲乏,倦意如浇透衣衫的雨水,简略道:“出征为佐天子,以匡王国。父亲曾说,我惦念的时候……看看脚下土地,再摸一摸。”

    话音刚落,宋昌忽然望过来,曲逆侯依旧神色淡然。我弯起唇,小声补充,“珍惜每一寸国土,可解此情。”

    ————

    我日入前至南院,薄太后便留我用暮食,三日皆是如此。我对代邸的菜肴平等视之,在太后面前,每样都不偏不倚地尝上一些。

    侍完药后,女使照常撤去耳杯,我扶着薄姬坐于席,她轻轻叹道:“恒儿今日来时,提起北院的榆树,其香虽淡,却不输繁花。”

    我本来专心等暮食,放空思绪,目光寻不着一个聚点。太后忽提代王,我反应了一会,迷迷糊糊地回答,“王上说的是,我甚至不知榆花有香。”

    她的指尖敲了敲木案,力度极轻,仿佛在点醒谁,“云室庭中也植此树,香气更盛。桑儿多久没见了?”

    经此一言,我才明白太后之意,很乖地坦白,“这半月未去......王上忙于政事,我自忖帮不上什么。”

    “这不一样,荑桑。”地烛静谧地燃烧,薄姬的目光格外慈和,“云室上下已备齐。今日不必陪我了,恒儿正等你。”

    代王自己不来,反而托太后之言。之前,他一向干脆地派遣侍从,何时这么曲折。但我不习惯疑人,顺从地行礼,走进门扉外的黄昏。

    新长廊快筑好了。尘土落于地面,徭役们的鞋履痕交错杂乱,往一处聚合。代邸付他们荚钱,于是这脚步痕迹又显得欢欣,绵延甚远。

    遥遥地,我望见代王倚在门边,余晖从他身侧割裂,阴翳瞬息漫上衣衫。刘恒平日里其身持正,这动作却有些散漫,我原以为,他永远挣不脱刻板的礼了。

    身后忽起晚风,似顺水推一叶舟,无声无息地将我送去对岸。

    刘恒的衣衫纷乱,话语还挺真切,“前日未惜樊少子的羹汤,想是错失一次,便再没有了。”

    宋昌敏锐,大约察觉了我手中瓷壶,偶然和代王提及。我仰头,弯着眼睛笑道:“就说好了,下回定有王上的。那碗也没浪费呀,王上,我们都喝掉了。”

    身侧少年注视着我,却迟迟不入云室,像在静候一个约定。

    从长廊那边赴约的人,未召仪仗或侍从,显得形单影只。他踏过盖一层浮土的鞋履痕,看不清神色。

    晚风浸了兰草气息,柔和地拂过发梢。刘恒微微迎了几步,我落在他身后,错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脊梁笔直,清瘦的肩膀遮蔽我的视线,平和道:“曲逆侯,寡人至代地不久,诸事琐碎。临行前,让你观未建成的长廊,实属礼遇不周。”

    曲逆侯要回长安了?

    他身负要职,一定有正事。可刘恒明知我会来,仍在云室宴请他......我为自己的暮食哀叹三声。

    偷偷踮起脚尖,我望见了曲逆侯的梁冠,介帻衬得他更高了。他还礼起身,恰巧撞上我的视线,道:“臣陈平,忆起当初高帝诏令,如今看来,代王待舞阳侯之女温厚,实乃仁孝。”

    自从离开长安,已经好久没人提婚事了,有时我一恍惚,也理不清自己与刘恒的关系。

    他请陈平入云室,再缓几步与我并肩而行,语调自然地答道:“席间无要务,故传樊少子至云室。曲逆侯莫怪。”

    ————

    我本想离远些,以防卷入二人的谈话。可刘恒不依,牵了牵我的衣袖,我只好坐于他身侧。面前木案长而宽阔,漆盘里盛五谷与脍,甚至还舀了些醇酒。

    云室里为陈平单设一席,案上不少杯盏,甘醪酒的香气盈了满室。

    我一点一点撕开蒸饼,用它蘸温热的羹,不作任何评价。刘恒几乎未动暮食,我安静地往他耳杯中盛水,只听他道:“曲逆侯此次远行,可办妥了陛下交代之事?”

    陈平咽下口酒,“陛下所托,臣岂敢延误。故回程时先行探路。”

    “曲逆侯跋涉辛劳,甚至未换燕地所制布履。我倒很愿相赠。”刘恒端起耳杯,细细观赏,“燕处地偏僻,与代国近似,治军格外不易。”

    沉默再一次洇开。他的话句句随意,可陈平顿了片刻,“不必费事了,代王。

    “治军也非一人的功劳,若非有周太尉协助,必定事倍功半。”

    父亲提起过,太尉名为周勃,也擅领兵。我凝神倾听,垂下的右手忽覆上一片冰凉。

    宽大的长袖下,刘恒握紧了我,指尖有些颤抖。

    沉默是山岳一角,下面埋藏着错乱交织的思绪。心脏震耳欲聋的鼓动于胸腔回荡,我垂下眼睫,装作若无其事。

    “甚是可惜,周太尉若与曲逆侯同行,正好一齐犒赏。”

    陈平若有所思道:“他留在燕地,接替讨伐反叛各县。大约无法答谢代王的好意了。”

    瞬息,刘恒放轻了力道,填充我掌心的温度悄悄消散。

    他欲掩人耳目,却掩不了另外许多事。

    我替他记牢了。

    暮食已毕,侍人有序地撤去漆器。陈平行礼告退,背影在门隙的夜色中一闪而逝。云室本就清静,即使萦绕醇酒之香,终被空旷的冷意逐渐填覆。

    我侧过头,目光撞进刘恒浅淡的双眸里,“王上,曲逆侯怎么......?”

    他为何半途回长安?

    太尉一人率军足以平叛,不必派遣朝中要员。若是班师回朝,主帅的空缺又显怪异。陈平还在代邸还住了几日,丝毫不显焦急,更与求援无关。

    所有的猜测刹那消散,我如梦初醒,呼吸起伏间惟余一个荒谬的解答。

    燕地原先的将领只有一人,我父亲,樊哙。

    身侧人向来静如止水,此刻他开口,恍若也沾染了我的情感,“樊少子,曲逆侯行燕地主将的接替之责,回长安复命。”

    接替......若只是接替,你何苦又命我来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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