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烛默默燃着,帷帐并未闭合,整齐地垂在旁侧。我欲撑起身子,却如何都使不上力,整个人像摔碎再拼起来的漆盘。

    我发现……自己正牢牢握着代王。

    一切归梦里的我管,不归现在的我......可对刘恒,似乎不必谨慎解释。我先试着松一点,看他没计较,再彻底放开。面前人的手背隐约泛几道红痕,像被攥得狠了。

    “樊少子,坐直。先喝药。”

    刘恒嗓音有些哑,不知是不是守了半夜,还不甚清醒。他顿了顿,继续道:“医官来过了,我为你煎的。”

    薄太后生病,他也熬出名堂了,熟练得很。

    身侧人出声之前,我已伸手去接了。屏住呼吸咽下苦药,我端着陶碗小声问:“王上,你怎么来了呀。我没让别人惊扰你的。”

    不过是……打算次日再扰。

    刘恒像怕我拿不稳,注视着我的指尖。闻言,他波澜不惊地偏过头,我随他往扇门处望。安香手持漆盘,等待传召般静静站立。我与她目光相接,她似长出了一口气,恭敬行礼。

    我忽然明白了原委。梦中事乍起乍落,连绵起伏的思绪还未消散,我不禁道:“王上,让安香去休息吧。我已好了许多,难为她忧心,反而不利于做事。”

    刘恒默许了,接过我手中陶碗,向安香缓步走去。

    他未束冠,发丝贴着脊骨弯出一道弧线。这个人迎春礼上戴青巾,还是我巧遇的,平日里极难得见。

    思绪漫无边际,我摸摸脸颊,经梦里的“帷帐”擦拭,竟连泪痕都寻不见了。

    刘恒回来时路过窗沿,其上落了几只青雀,鸣声短促清脆。他目不斜视地走向我,放低声音道:“樊少子,长史有骄色,对你言行轻慢。我却失察,又疏于治之,更重不德。”

    梦中景与此刻交融,可他的话没有。刘恒似乎很相信我,一并省去了缘由与辩驳,直言自己的过失。

    “长史不当其职。”他已利落地作出决定,“应革去职位,再选一位新人,从头学代邸诸事。”

    面前人语气理所应当,恍若仍与我谈一条花费无度的长廊。他根本不像在取乐,我有些猝不及防,“王上才刚来,不缓一缓吗?”

    刘恒眼里透出点笑。

    “不缓。樊少子为此落泪,若纵着他,太后就要罚我了。”

    他话音未落,我上身立刻坐直,迫使喉咙发声道:“王上......不是他的缘故,我想家而已,长安多好啊。”

    代王垂下眼睫,“新任长史高祛,随寡人从长安抵代地,原在尚食监。以后,他可安排樊少子喜欢之物。”

    新长史高祛......刘恒安排人倒挺迅速,我没细想,下意识推拒一番,“我没什么偏爱,王上。他尽责就好了,不必靡费。”

    天色还早,正临近食时。夜梦虽跌宕,可药方管用,煎药之人又深谙此道,晕眩见好许多。我忽然想喝一点羹汤,因安香不在身旁,便随刘恒去他的云室用朝食。

    代邸安安静静,我和他步子轻,惟听见鸟鸣声。

    历代藩王的寝居皆在云室,刘恒自然不例外。我想到自己屋内饰物,生了些好奇,“王上,云室的纱幔可宽?精美吗?”

    他眉头微皱,叹了口气:“代国与夷狄边,土地贫瘠,百姓连年吃不上饭。正因他们的纱幔精美,寡人已命人全撤了。”

    ......以身作则亲行简朴,真是刘恒的作风。不过院后织室还能贮藏,回去后,我和安香也效仿一下好了。

    途经东厨,缭绕的炊烟顺窗飘出,我用手背遮挡,眯起双目。哪里想不止烟雾,传入耳的还有闲言碎语。声音不大,吐字格外清晰,像咬着牙根。

    昨夜安香请代王至北院,才说起长史一事。这半夜,刘恒又选药材熬煮,又被我攥着手拭泪。毫无闲暇,自然未寻时机处置。

    长史分明有隙可乘,依旧不知收敛。代邸寂静,趁着四下无人,他更没约束了。

    “大王身边那樊氏,一瞧就短命。”他不似自言自语,又说道,“你兄长我,可为你......”

    炊烟遇风即散,我垂下右手,步伐并未放缓。长史的罪罚已定,原不由我裁决,何苦再听诽谤,徒惹气恼。

    可我听清楚了,刘恒自然也是。代王在我身侧停步。此刻,他似将“不德”之名置于身外,也不在乎什么窃听墙根。

    恍若只听见了某个词,就再也无法迈步了。

    而究竟是“樊氏”,还是“短命”,我也猜不出。

    “我准备为你铺路,来日取其代之。”面对着亲人,长史喋喋不休,“樊氏不过良家子,本就低微,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而已。你看大王,不闻不问的。”

    接话的是个少女,声音和婉,像溪水缓缓淌过岩石,又与松木相撞。

    “兄长......樊少子生得比桃花还好看,大王不会视若无睹的。我在东厨多好呀,还能时常找你。”

    连日生病,我连妆粉都未抹,不禁掩饰般垂头。

    “美又如何,她长相那么薄。你将来一定享福多了,我呢,便日日酤酒,比代相在时还畅快。”长史语气加重,半强迫半引诱,“有宫里那位,大王躲还来不及。入宫的藩王......”

    宫里那位......是刘盈,还是我的从母?梦中的抉择乍然浮现,我胸口发窒,不由自主想迈步凑近。

    耳垂的凉意一触既离,又被连番轻碰,再二再三,恍若涟漪。周遭众多的声响接连消弭,思绪像融雪,尽数化在他的指尖。

    春光明净的时节,刘恒好似兴致乍起,正细致地为我戴耳珰。我也不知,这个人随身携带它做什么。

    他悄声道:“别听了,樊少子。”

    我......我还未回神,两个耳珰就都戴好了。长史和他妹妹不言,东厨变得和代邸一样安静。

    刘恒最先停步,所以他听完整了。而我,作为附带的过客,只收获了毁谤......和一点点赞誉。

    云室的羹汤很好喝,胡饼焦脆,不输椒房殿。代王下令罢免长史时,我从陶碗中抬头,小声央求他道:“王上,他的妹妹......能不能来我身边呀?”

    ————

    我的新女使姓董,名叫双成。她往昔为代邸食官,兄长无甚才能,自己倒格外擅长制膳,着实让我感叹一番。

    她这双手,或许精于炙煎、熬羹之法,又或许曾精细地切开濡盐的鱼脍,而此刻,却伏于地面行最重的礼。名为行礼,实则不过受长史牵连,必须先请罪责。

    双成没有求情,她大约本就不愿走长史安排的路,并未显露一丝怨。我扶起她,她稍显茫然望着我,嗓音依旧如那日清澈,“樊少子为何选婢子呀?”

    因为你夸我了!我记性很好。

    和她说话,仿佛时刻含一块饴糖,气息都甜丝丝的。我弯起唇角,“北院正缺食官,他们都举荐你,我就定下了。”

    双成确实很好,她念着我刚痊愈不久,竟数番尝试以药入膳。整个春天,她在我身边研究药理,连代王都瞧出我不似从前,气色恢复了不少。

    这日,我照例去南院拜见太后。

    原先至代邸时,本想日日随刘恒同行,以尽事亲之责。可薄姬不允,只言不必如此繁琐,最终我只好应下,改为五日一礼。

    我推开院门,身后忽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双成差点跑过了,她及时回身拦住我,手捧青瓷瓷壶,眸子亮晶晶的,“樊少子,婢子做出来那道汤啦。”

    昨晚,我随心翻阅简牍,几列关于汤羹的字映入眼帘。地烛幽幽燃烧,零星的倦意乍然无踪。于是,我引着安香去睡,再悄悄溜去院后,和双成一同思索了半夜的做法。

    我抚摸她泛红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昨日就想说了......莫忘涂药。”

    双成用力点点头。我接过瓷壶,浅淡的梅子香传入鼻尖,闻起来有些像五味羹,说不上何处特别。但我正巧往南院走,这汤羹本就为薄太后而制,索性带过去同她一起尝。

    薄姬的院落朴素,一切饰物合乎礼制。我数番入室拜见,不论何时,她从未逾越半分。

    “见过太后。”手中瓷壶并未拖缓我的步伐,走至太后近前,我轻巧地行礼,“我与北院食官新制一道汤羹,太后若愿意......”

    薄姬答允了,她轻轻抬手,身侧侍人上前静默地分羹。

    汤色清透,碗里浮着几个梅诸。时值五月,正遇梅子成熟,晾晒后呈透亮的浅红,与漆碗之色对比分明。

    太后一语道破我的望眼欲穿,“坐过来吧,桑儿。我病着,只一人用倒浪费了,你也该同享。”

    我听话地应下,毕竟琢磨了半夜,自接过瓷壶的那刻,我的神思全被它套牢了。

    一点点甜从舌尖蔓延,梅肉有些硬,味道并不纯粹,像掺了少许盐。可有汤羹作为调和,我咽下后,唇齿只剩梅子的清香。

    薄姬也慢慢随我尝了一口,舒展了眉目道:“你有心......恒儿都未必有此巧思。”

    我也不顾发间微松的木簪了,连忙摇头,“王上亲自侍药,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我远不及他。”

    面前人摩挲着漆碗边沿,侍人自觉撤下器具。

    此刻,正室内惟余我和薄姬,她注视着我,开口道:“那女使如何,可有为难你?”

    “太后问双成?我很喜欢她,近日还学了点药理。”我弯起眼睛笑,“王上能做的,我也行。”

    她静静点头,“日入时,桑儿若得空,不妨至南院。

    “代王每日隅中来此,实在误了不少事。但医官曾言,新方子又需人照看。”薄姬将我的木簪扶正,“侍药辛劳,总归还是苦了你。”

    我欢快地答道:“记下了,我明日就来。”

    薄姬理了理我的碎发,“若和代王提及,他免不了多过问。这本非大事,桑儿自行斟酌便是。”

    我想,连太后都这么说,那就不告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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