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身边没带几个侍从,我也只有安香一人。他虽封藩王,可每每与我同行,并不讲究声势浩大的仪仗,倒像寻常散步。

    回廊太长了,来时我只顾新奇地观察,等到再走一遍,总觉它在随我的步伐延长,永无尽头。

    “王上,他们明面上说苦寒,还修筑此般规模的长廊。”我微微喘息,仗着在他身后,隐蔽地揉肩膀,“骗人。”

    刘恒闻言,侧头多看了我一眼,抬手制止侍从靠近,“所费之金不提,会集官员也耗时。”

    言之有理,我顺从地点点头。反正代王是他,与众职官磨合,终归要从某件小事而始。这些日相处下来,刘恒遵顺应之理,行事并不急于求成。像玩六博,棋在九道上一步步平稳行进,人总能得偿所愿、攻无不克。

    我满心异想,正千般离奇地为刘恒筹谋。他接着道:“这风气甚为不德。依寡人之意,不若直接夷平。”

    我:......?

    思绪戛然而止,要说的话不知所踪,我空洞地提异议:“......王上,夷平虽快,却需财与民力。更难了呀。”

    刘恒没显露丝毫端倪,倾向一时又模棱两可。有一点是真的,他似很喜欢看我进退维谷,确切地在笑,“趁长廊仍在,歇息片刻再走。你身子撑不住。”

    方才是明晃晃的戏言,这句才透真意。可看他的神情,我又没法恼,无可奈何地叹息。

    面对刘恒,寸步不让太难了,今日割一城,以后必失十城。我心里反复为自己哀叹,转身坐下,靠着木栏杆。他可能也累了,坐在我身侧。

    众侍人自觉退至两丈以外,我与代王交谈,只传入对方耳。

    刘恒双手交叠,耒耜将他指尖刮出一道伤,快愈合了。他反复触碰这痕迹,忽然对我道:“樊少子,在寡人之前,代地曾封一位丞相。”

    我知晓后事。陈豨为丞相,与党羽密谋叛乱,高帝随即亲征,一举剿灭了叛军。刘恒却意不止此,“代相反时,舞阳侯领军平乱有功,故而得此爵位。”

    我倒吸口气,凉风深入肺腑,差点压不住咳嗽,“从没有人......我竟然不知。”

    幼时,我由母亲养育,也常常见从母,更亲近她们。父亲长年四方征伐,无暇顾念许多,兄长随军历练,自然与他相处和洽。我拥有他的姓氏,生来烙印,生来沉重。可乍然回想,却是母亲的话将记忆、血脉相连。

    ———吕氏宗族的女儿。

    曾有婚约的太子如此看我,七岁那年的卜筮者更是。甚至入宫侍药,我都随从母去。

    我身后抵着坚硬栏杆,脊骨隐隐作痛,借此寻回一息的清明思绪。

    旁人或庆贺胜利,或感叹代价。于是,刘恒顺理成章地说:“如今为代王,受一国之封赏,实在有愧。樊少子,你为舞阳侯之后,寡人更应以礼厚待。”

    他......从始至终,坚定称我为舞阳侯之后。代王不熟悉我,他无所知、不求甚解,本质合乎常理。我又怎敢说自己与他交心?

    可经年累月的情,岂能三五言间就动摇。刘恒屡次模糊地提,我就不争字面称呼了。

    “仰仗高帝陛下明断,军士一心。我未建实功,得此嘉奖......王上真好心。”

    我的嗓音消散在脚步声里。侍人向两边散,那个长史从中急促地跑出,俨然匆忙至极。我垂下眼,不愿继续看他。

    刘恒却起身,静了片刻道:“寡人同樊少子出行。冒失之举,应有所改。”

    他分明不严厉,即使来人打断我与他的交谈,也毫无愠色。长史却惶恐地行礼,身形颤抖,“参见代王。已至日入,南院女使询问药石一事。”

    药石......看来他事亲,每日都去太后处侍药。我该识趣地告退了,无他陪同,换个人引路即可。

    还未动作,刘恒忽然侧过身。他压低声音,好似刻意隔绝外人,简短地问:“方才你......最后一句,寡人未听清。”

    我有些想笑,回他道:“是谢过王上好心。”

    ————

    偏北的配院很小巧,屋顶上雕了脊饰,檐边刻悬鱼纹样,甚至连门饰都是鸟兽形。

    长乐宫比之更典雅辉煌,瓦当的纹饰都精雕细琢,处处可见。我原先住家里的府邸,对院落也不上心,甚至不如兄长常常修整。可代邸不同,一想到以后能随心修葺,不由越看越喜欢。

    琐窗似荚钱,日光洒落,地面映着相连的图案。赶在残阳消失前,我的女侍史堪堪理清木箱中各物。她端上暮食,我还是一口也不想用,用手撑着额角,眯起眼睛问:“起风了吗,安香。怎么地烛的火焰在晃?”

    她挨过来,在近处仔细看我,眉目间织起愁云,“今日无风,樊少子。婢子扶你去休息吧。”

    从案前过去,短短的几步路,却好像走了许久。她的手很柔软,一边牵着我绕开彩绘屏风,一边挑起帷帐,侍奉我换了件深色褖衣。往日,我从不挑剔住处,可此刻木枕冰冷又坚硬,非常硌人。

    我在床上侧过身子,面颊贴着凉木,热意都散了些。我重新牵住安香,“似是伤于风之症。代王说......可以用他的药材与方子。天色不早,你愿去院后取吗?”

    她点点头,走前再为我添一层绢帛。其边沿擦过脖颈,有些痒,我顾念裹在身上的,规整的织物,终究没有乱动。

    透过轻薄的帐子,烛影依旧摇晃,一时近在眼前,一时又模糊地飘远。我闭上眼,思绪也像被烛火烧尽,神识里惟余渐泛暖意的木枕。

    地烛的香膏应是燃空了,飘来丝丝缕缕焚物后的苦味。我有心起身添一些,可倦于睁眼,便在心里默默记下,等安香回来再续。此刻,帐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直至来人挑起帷幔,复又握住我的手,我才确认这不是场梦。

    指尖所触的一切都很凉。不止如此,连她的声音也像掺了夜风,“樊少子,婢子请罪。代邸长史不肯开院后的扇门。”

    她讲着,我零零碎碎地拼凑含义。这长史推说天色晚了,辨不清来人身份,又说代王与太后已歇,响动不好太大,要等白日再问他。归根结底,他觉我无足轻重,根本不想管。

    我抬起眼睫,无言了片刻。夜半确实不好惊扰旁人,既然安香回来了,只得暂缓一时的难受,我扶着她坐直上半身,“妆奁夹层的香囊里......绛紫色的是苏合香丸。劳你拿给我。”

    原本,这香专用于熏染木奁,寻常时不以它治病。我就着凉水勉强吞咽,浓烈香气在唇齿间漫延,呛得人眼眶泛潮。安香接过耳杯,掖起绢帛的边角,“那个长史逾距,理应重惩。”

    我乖乖躺平,往里缩了缩,“你也去睡吧,别太忧心。薄太后病还未好......明日我找王上去,他躲不了。”

    ————

    我睡得很熟,以至于代王都站到床前了,才稍有所察觉。

    王上的眉眼很像薄太后,月光柔和地来照他,连衣衫边缘都熠熠生辉。我心里仍念着地烛,说道:“王上,油膏烧尽了。”

    他置若罔闻,好像一字抵千金,但凡回答几句就亏了,白白送钱。

    虽有些反常,我熟稔地把话接下去,“那个长史不给安香开院后侧门,我只得服用苏合香丸。尽管见好些,可哪有人用香治的......”

    代王没什么反应,顺着问:“依你所见,该如何?”

    我哽住了,慢慢道:“他居其位凭私心行事,当施以教化。王上初至此,若难做的话......”

    月光流过他单薄的肩,悉数凝结于袖口,好似在江心燃一支烛,明明灭灭的。恍惚间,代王周身的气场变了,恬静又冷然。

    “既是代邸长史,寡人不会太过计较。”他好似在谈自己人,对我笑了笑。

    “樊少子。你身处代邸,该如何抉择,可想好了?”

    寒凉月光似纱,轻笼身前人,却将我浇得透彻。若事情甚为棘手,我本不欲重责,处处留有余地。可他选了回护,只因为长史是代邸的人、是他的人。

    代王疏于罚,我又未取信于他,不过自讨苦吃。

    身体刚好受些,经此言一招,晕眩如期而至。我紧攥着帷帐一角,手心干痛。如水的漆色浸染视线,木枕不比绢帛,不吸泪,黏在颊边的碎发微微潮湿。

    某一刻,我忽觉自己再难痊愈了。离家千里,远望都望不见,谁还能来医治呢?

    尽管无风,垂帐仍不时摇动。我深吸一口气,拿它来擦拭泪水。帐子终于任我摆弄了,轻轻抚过面颊。不知何时,乱发也被别于耳后。

    这发丝……?

    一瞬的迟疑让刺痛削尖了匕首,快而精准地没入前额。眼皮又涩又沉,我寻回目光,床侧站着别无二致的梦中人。

    兰草香静默流淌,无声无息地隐去苏合。这个瞬间,碎裂的梦如齑粉,我自觉修正自己的话。

    刘恒一定不是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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