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次日启程,我早早让安香取来米潘濯发,打算涂完香泽再睡。郡邸寂静,夜半也没什么梦魇,我却整晚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天色渐亮,我昏昏沉沉地起身,随手挑了件素裙……反正路途劳苦,打扮倒显累赘。

    安香引我去用朝食。食案上摆得丰富,我却一眼瞧见了豆粥,登时胃口尽消,只捏起几个绛红色的安邑枣。枣子口感绵软,胜于饴蜜,我边怀念椒房殿的朝食,边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再用帛布拭手。

    我的女侍史轻轻挪动空陶盘,奉上盛水的耳杯,垂头问:“樊少子,可否要再用一些,还有炙鱼、笋蒲羹……”

    那鱼肉上淋了芍药酱,我飞快放下箸,抚摸着小巧的杯子,“没胃口呀。你还可以多留片刻,我等着。”

    这么说着,我望向面前人,安香后梳低垂的云髻,粉白黛黑,倒显得比我更有精神。她随我的动作立刻停箸,毫无留恋之意。我放空思绪瞧了一会儿,对她笑了笑,“快到隅中了,我们去见太后。”

    天边无云,日光温柔和煦,辎车整齐地候在前院门外。

    拜过已经安坐的太后,我扶安香的手登上另一空厢。前些日我常和薄姬同乘,临近代地,两辆辎车总算物尽其用一回。

    “樊少子。”安香将一卷木简呈于我,“婢子不知,此物可要收进漆盒?”

    我仔细地辨认,几乎目不转睛。这简牍比我自己的更旧些,看得出已翻阅多次,一层层木片整齐,卷合的手法格外规矩。我想到某种可能,立刻接过来,指尖拭去不存在的灰,“交由我吧,幸好幸好……”

    河东郡的雪夜,刘恒曾给我一卷简牍,我以为自己早妥帖地收好,未料它仍置于辎车。我颇有些辜负美意的愧疚,下意识错开面前少女的视线。

    自晨起,我还未见简牍的主人,也不知代王的朝食是否和我相同。我拨开木窗,半身都浸在光里,衣裳色浅,在日光底下泛白,又像湖面的浮金。

    我望向郡邸门口,刘恒正往这边来,身后是他的舅父,差开半步距离。

    迎春礼一年一次,他身上也穿不长青衣,二者皆似稍纵即逝的雨,日出后再无痕迹。我注视着窗外人,他冕旒的缀珠随步伐乱摇,容色看着好了些,已不显疲累。

    趁他没发觉,我轻巧地关合窗子,倚靠木板闭目养神。从前望他,举止还能称坦荡,可此刻藏了亏心事,实在不敢明目张胆。

    辎车平稳行进,驷马的踏土声单一规律。我连抬眼都省了,维持着还算能看的坐姿,索性补昨夜的眠。

    ————

    “……少子,樊少子?”

    有人在唤我,是个柔和的声音。我继续听着,“请起身。代王他……”

    若说刘恒有何事,估摸就是中都到了。难为他一个藩王,还留心我的辎车。我抬眼,用指节擦拭因倦意溢出的泪,思考了一会儿言语,“此处是代邸?”

    安香看我清醒,立刻松下口气,俯身行礼,“唯。代王与太后已至中门,往正堂处去。樊少子醒后,可自行挑一处配院。”

    我捻着长发,原本细软贴合的发丝逐渐蓬松,问了一句,“不如暂且等等?安香,没有王上之令,我不敢于住处一事先越礼。”

    她声音都小了,“樊少子……你可以挑的。”

    “不行。未及时醒来,我应受责罚,任凭代王归后处置。”

    我的女侍史语调都急促起来,一字追着一字,好似怕我强撑,“……代王有言,他知跋涉驱驰,路途遥远,许少子休憩,醒后再议配院。”

    晨起迷糊,关窗的动作太迟。眼下乌青更重,该瞧见的,他应该全瞧见了。

    与她戏言几句,没成想真诈出内情。长发从指尖滑落,我牵过她的手,笑道:“知道啦,有他的允诺就行。下车。”

    车舆较高,离地面不算近。安香移开木屏,用力敲几下边沿,车外立刻有人应声。

    “取垫足的杌来。”她简短吩咐道。

    那人答允,却没有迈步。男子头戴平巾帻,典型的侍人打扮,他盯着我朴素的裙袂,“卑是代邸长史,还不知这位?”

    我蹙眉,安香语调更冷,“慎言。”

    长史目光变得很快,却非和善之意,很刻意地打断她,“木杌已为薄太后所用,那边有绥绳,难道良家子看不见?”

    身旁少女上前半步,不假思索道,“你……大王与太后先行,木杌用在何处?”

    “卑低微,不能随侍,故不知情。”他语调倨傲,“但以良家子之身,也未能至代王身侧侍奉,何苦再多求一物件?”

    在车内立了许久,有些头晕目眩,我阖眼再睁开时,气息已恢复平稳。我握住安香的手腕,有意将她向后拽,“没有就没有了,又不是非要木杌。”

    我的视线略略丈量了距离,单手提起下裳,轻巧地落在地面。除了履尖蹭点灰尘,连发丝都格外听话,沿背脊整齐地垂落。

    长史依旧在这挡路,他不走,安香就得极小心地落足。我怕他拿无理的缘由来挡,放慢语速,一字一顿道:“你若无他事,退下。”

    他不答话,也无任何动作,妥帖地收起眼中讥诮。在旁人看来,或以为新王急欲立威,派随行人刁难。我气血上翻,也不扶什么了,“代地之礼与长安不同。想必,长史对迎客颇有见解。

    “王上为人宽和,常纳良言。我知入邸诸事需磨合,不若将此上呈代王?”

    安香刚谨慎地跃下辎车,就被我拉住手腕,迈步绕道。不巧,迎面走来一位年长女子,她迅速行礼,道:“参见樊少子。代国职官皆至正堂等待,太后想着,还请樊少子也去一见。”

    ————

    年长的女侍史为我引路。长廊曲折而回环,将庭院围合,有溪水流经院侧。门扇厚重,雕刻了简单纹样。身前人推门的瞬息,我侧过头,目中是豁然开阔的一片天。

    代国的早春偏冷,层云堆叠,天色像下雪前一般灰白。我认不清方位,仅盼着从此而望,长安宫城就落在千里之外。

    以后,只有诸侯王朝会时,才能随代王回去了。

    扇门开一道缝让我进入。两侧官员皆穿玄色袍服,默然抑首,正中空出一条长长的,绵延的路,归至代王那里。

    我走过去,步步踩在云端。

    刘恒身前置一张奏案,手中握着简牍。他未换服饰,于远处不发一言地端坐,便生出如此沉重的陌生感。他头戴冕旒,垂珠微微遮了眼,直直望向我。

    眼前忽一阵朦胧,我分明该行礼,却只得等眩晕消逝。

    薄姬坐在奏案后咳了几声,刘恒放下木简,落在案上的响声既轻又脆。我终于挣脱不适,急切地俯身下拜。他抬手示意,我克制着呼吸声,无比自觉地坐在下方一席。

    跟随太子时,我就对朝堂诸臣的时会毫无兴趣,现在年长了些,依旧记不牢人。刘恒一个个念名与官职,我干脆顺着他的思路走。

    代国郎中令名张武,统属众臣。他头上梁冠的展筩形似斜俎,明明向后弯折,看起来却很翘。中尉,武官之首,让一个文弱的年轻人应了,名字也贴合,叫宋昌。薄昭虽无官位,可既是太后族弟,底下自有席位。因先前见过,我刚一打眼,就找见了他。

    识明人后,静待某个时机启用,是刘恒要过的关。我本欲记官员,最终却仅对几人的特点有印象,果断放弃了,指尖在手背胡乱划着字。

    我写过数遍,估摸该结束了,才复抬头。刘恒正巧望向我,转瞬移走了目光。虽似分神,可他动作矜持,缀珠几乎未晃动。

    朝见已毕。因刚至代国,又初次召聚臣子,代王在双扇门后目送他们离去。

    云层遮蔽日光,厅堂内却并不昏暗,只显空荡。我盘算着居所一事,四下寻薄姬身影,安香在后面轻轻按了我的肩。

    离开时,众人已行了辞礼。哪知代王去而复返,偏偏在我的案前停步。刘恒虽居高临下,视线却平和,并不以势压迫人。我无意识地仰头看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

    “他们走了。樊少子,不用行礼。”

    大概并非面对陌生官员,刘恒寻常地开口,内容却意外很琐碎,“往后乘辎车,少启木窗。易受风。”

    他观察之细致,着实让我有些怔,小小地辩驳,“没打开很久,王上晨起瞧见的......我忘记涂粉了。昨夜濯完发睡得迟,才真有些不适。”

    “所备药材齐全,尽管让女使去取。”刘恒注视着我,像暂且咽下了什么话,再起另一事,“代国苦寒,郡舍无许多配院,母亲已择南边其一。”

    我明白他的隐意,何况自己又不执着居所,无异议地点头,“好,王上。那我去另处。”

    此刻,他眉目像调松的瑟弦,恍惚间又披上了青衣。少年衣襟别兰草花,即使隔一道田畦,香气也能精准地将我笼罩。他退后一步,却道:“寡人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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