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心

    别说。

    沈长秋的余光看向严宁刚才目视的方位,是之前有人坐过的办公桌。

    她点了点头。

    一瞬间,战栗随着竖起的寒毛层层迸现,似乎身处这间办公室,就像是在一条蟒蛇的腹中。

    那面桌子,会有录音设备还是摄像头?

    压迫感将他束缚在原地无法动弹,同时,他脑中纷乱的线,各自理出了应有的轨迹,他也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都是骗他的。

    那场车祸,是蓄意的。迟迟不见面,是出了事。“曾警官”是假冒的。半夜转院是躲避。没见过的围巾手套,也是为了挡住那些伤口痕迹。

    甚至刚才在外面说的话,也是一幕供人观赏的表演。

    可严宁最后说的话,让沈长秋处在将倾的边缘,她说的一字一句,太像是真的了。

    不能再信她,沈长秋想,可严宁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抿住唇走近。

    “沈长秋。”她的声音还是像雪一般冰冷,但浅笑的脸,不再有丝毫伪装。

    “我刚才说的,是真心的。”她的手伸向沈长秋的脸,“跟你父母回家吧,他们一定很想见你,以后找个好女孩,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了,我和程江会很好的。”

    严宁的手近在咫尺,指尖却留在空中,不再往前。

    她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距离随着气息消散,即将拉远,瞬间,沈长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一步。

    他仰头,他的指尖在严宁掌心的伤痕上轻轻扫动。

    张盛,玉溪。

    他写完后,将掌心牢牢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温度一接触,沈长秋被烫出了泪。

    别走,好吗?

    沈长秋将她掌心的伤痕移到唇上,他从未用这样卑微脆弱的眼神求她。

    严宁没说话,只是拇指一遍遍擦拭沈长秋那颗泪痣。

    她最后说:“很抱歉,我真的不是你找的人,我们,也真的,到此为止吧。”

    她后退,手腕强硬一转,沈长秋脸上的温度很快退却。

    她转身,她开门。

    她走了。

    沈长秋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呆坐了一阵,直到刘志将他喊出来。

    八卦总是比光速还快,出去的路,就像是上刑场,玩味的目光轮番打量。

    终于下了楼,夜色紧紧裹了上来,他脸上凉飕飕的,刚抹了两下眼睛,叶青文打来电话。

    叶青文没有生气,也没有批评沈长秋不听话到处乱跑,只随意地说:“小傻子,你在门口等我,我一会就来。”

    叶青文这么的平静,就好像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

    她总会做好最万全的打算。

    只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像一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连家都撞没了。

    “哥,你在这先坐会。”

    刘志带着沈长秋坐在办事大厅外的铁板凳上,坐下后,刘志站在原地没走,他尴尬地挠着头。

    这个点户政和其他办事处已经下班了,办事大厅漆黑一片。

    “刘警官。”沈长秋抬头,声音像是飘在空中,“你先去忙吧,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说什么呢,我陪你等一会。”刘志顺着沈长秋坐下来,欲言又止,“严警官她……她就是比较冷漠。”

    沈长秋听到她的名字心一抽,慌忙低下头:“我没事的……”

    有事,沈长秋言不由衷。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刘志轻拍自己的大腿,似乎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生硬憋出几句:“你也别想太多,回去睡一觉就好了,你长这么帅,以后喜欢你的女孩多了去了。”

    沈长秋虚虚看着地面晃动的树影,什么话也没说,可心里在说,她们不一样。

    接下来,是无尽的沉默。

    没过一会,从楼后面走出几个人影,一声金属清脆响,沈长秋听见了打火机砂轮摩擦的声音。

    “刘志,怎么还不下班啊?”

    沈长秋略微抬头看去,一个男人叼着烟,烟头刚燃起火光,他是刚才在现场的一个男警察,年纪看起来也就比沈长秋大个一两岁。

    听声音,是那个说话最讨厌的。

    “我在这坐一会,”刘志似乎对谁都低姿态,“过会就走,旭哥下班了?”

    “下班,一天到晚好活赖活全塞给我。”孙旭不爽吐槽,看见了呆滞的沈长秋,指着他朝身边几个人扭头一笑。

    孙旭对沈长秋说:“我说你,别伤心了,知道女人的真面目,你应该感到庆幸,不是娶回家这么一个嫌贫爱富,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说谁?”沈长秋突然抬头,眼底的冷光,像是即将爆炸的火花。

    孙旭一愣,拿开嘴里的香烟说:“我当然说的是严宁了!”

    砰一声,沈长秋仿佛是被香烟点炸的炮仗,噌的站起身。

    “你再说一遍!?”

    沈长秋死死盯着孙旭,氛围剑拔弩张。

    刘志连忙拽着沈长秋的袖子,“哥……哥……别听他胡说!”

    “谁胡说了!你是个缺心眼儿吧!?”

    孙旭被沈长秋和刘志臊了面子,又向周围人耸肩嘲笑了一声,“我替你说话,你还跟我急眼,你不知道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他的表情不屑极了,指着办公楼:“就她,一天天装的跟贞洁烈女似的,还不知道她到底有几个对象呢,不被处分还不是仗着别人,能是什么好——”

    “你他妈的……”

    沈长秋咬牙切齿奋起一拳,毫不犹豫地直接冲到孙旭左脸上!

    刘志吓精神了,可沈长秋的出拳速度太快,在场的四个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压根不会想到沈长秋在办事大厅动手,直到孙旭倒在地上,才手忙脚乱去扶他。

    再回头,却发现沈长秋竟然也跪在了地上,像是吸不上气,紧紧攥着胸前的衣服,脸色涨红。

    他还没长好的肋骨因为这一拳,像是崩开似的,直接卡出他的胸廓,一吸气就是极致的疼。

    “你怎么了?”刘志拍着沈长秋的后背,“你没事吧!?”

    那边,孙旭被人从地上扶起来,一脸恍惚难以置信,看着地上跪做一团的沈长秋:“你打我?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你这是袭警你知道不知道!?”

    刘志一听“袭警”俩字,弹起身拦住孙旭赔笑道:“旭哥,旭哥,不至于,不至于,你这不是下班了吗!我代他向你道歉,他好像真的不太对!”

    “不对个毛线,装是吧?碰瓷是吧?你他妈就是个窝囊废,程江不敢打,跑来打我?你个不识好赖的,真是搞笑了!”

    “我打的不是警察!我打的就是你!”沈长秋挣出怒喊:“你就是欠打!让你嘴贱!”

    “我操?!我今天不当警察了!”孙旭用袖子擦去鼻血,不顾众人阻拦,撸起袖子就要上,却被旁边两个人死死拦住。

    “旭哥旭哥!小事小事!”

    这里没人不知道孙旭的臭脾气,还有他暴躁难缠的性格。

    “你来啊!”沈长秋气急攻心,强行从地上站起来,晃晃悠悠说:“我还怕你不成!”

    “哥,哥!你别犯傻啊!”刘志急忙架住沈长秋边往大门口外拽,边向众人凌乱解释:“体谅一下,体谅一下!没什么事啊!”

    “放开我!”沈长秋顾不得胸口的疼,抻手大喊,“你必须道歉!”

    “我天,你个傻子干嘛呢?!要谁道歉啊!”

    大门口跑来一个人影,正是叶青文。

    刘志一看,像是来接沈长秋的人,急忙将沈长秋往叶青文怀里塞:“你你你,你带他走啊,这里我来办!我来办!”

    “刘志?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孙旭追上来几步,被另外两人又拉了回去。

    沈长秋一听更加来气,想要冲上去,却被叶青文拦住,“叶律师!叶律师你放开我!他今天必须道歉!”

    “姓沈的!”叶青文把沈长秋猛地拽回来,“袭警坐三年牢!你现在真跟他打,我也保不住你啊!你想进去蹲三年你就去!”

    叶青文对着沈长秋振声大吼。

    沈长秋一僵,像是被吼懵了,浑身的劲跟着软了下来,他看着流着鼻血的孙旭,眼神惶恐一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沈长秋!”叶青文在身后追他,“你给我站住!”

    沈长秋像是疯癫了,冲出大门在马路上暴走,每走一步,肋骨像是要刺穿身体,他越走越慢,最后疼没了力气,扶着人行道的路灯柱子,弯腰嘶哑喘气。

    叶青文终于追了上来,将沈长秋推了一把,“你瞎跑什么!?”

    沈长秋抱着路灯不动弹,叶青文将他头一抬,这才看见他断线珠子似的眼泪。

    “叶律师……我会坐牢吗?”沈长秋上气不接下气问。

    叶青文本还想骂点什么,左右吞了几口气:“他又没在执行公务,不算是,顶多是个治安事件,再说他不是还骂人了吗,那个小年轻让我们走的。”

    沈长秋不说话。

    “没事,哎呀,这都算什么大事,回头她就来找你了。”叶青文手一挥。

    “她不会来找我了……”沈长秋怔怔说,“叶律师,她不会再来找我了……她说的……都是真的……”

    沈长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懂了她的意思,最后那些,那些不是她故意撂出的狠话,她从否认自己的身份开始,就是想要跟他撇清关系,赶她离开。

    还说忘了那些事,以后他也会有一个妻子,一个孩子。

    她这样说,最后还笑了。

    她说的……是真的。

    她是多么一个狠心的人啊。

    无论现场是否暗藏危险,是否有隐藏的录音笔或者摄像头,她说的,都是真的。

    “没事没事,她肯定会来的。”叶青文轻轻顺着他的后背,就像照顾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回去吧,你看我车还在路边,等会要贴条了。”

    沈长秋回头看去,是那辆铃木北斗星,他内心再次涌上无比的酸涩。

    就是这辆车,将他从无依无靠的风雨中带回家,她说,我们回家了。

    现在,这辆车好像是来接他走的,接他远离这场命中注定的交汇。

    “叶律师,”沈长秋勾出苦涩的笑,“我……我没有家了……”

    下一秒,他双眼犹如下雨那天决堤。

    “她不要我了……”

    沈长秋哽咽自语,像是一片挤出水分的叶子,枯萎的他抱着路灯跌了下去,但他感觉自己又像蒲公英的那朵种子,重新飘了起来。

    沈长秋越滑越下,叶青文跟着跪在地上扶住他。

    “叶律师,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沈长秋靠在叶青文身不断重复。

    夜色里,微弱的路灯下,他越哭声音越大,一切都和雨天那么的相似,仿佛要把这几个月的回忆哭出来。

    万千灯火逐一亮起,高楼里一扇未开灯的窗前,程江远远俯视路边的两个人影,他看向面无表情的严宁,“我说的是不是太狠了,你们最后说什么了?”

    “你说的对他没用。”严宁平静回答,“我只是说了真心话罢了,我们不合适,他以后应该跟他父母好好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家。”

    “你不怕他……”

    “他不会有事的,我相信他。”

    程江还想说什么,她问道:“许队那边还有多余的人能用吗?玉溪那几个人跟我捞尸的人里面,有问题。”

    “应该有,许队在等我们,金总那边什么消息?”程江问。

    “他们查到有个人很相似。”严宁看着远方说,“陈昌平,五十六岁,肝癌,一个月前做了第三期手术,但人不见了,走吧。”

    严宁转身走入一片黑暗中。

    程江看着她的背影,感叹于她的绝情与狠心,但现在,不只是他们两个人在努力。

    如今的严宁,完全是一个抛出来吸引火力的靶子。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黑暗里所有人,都虎视眈眈盯着她,完美掩盖了其他人正在做的事。

    “走啊,愣着做什么?“严宁回头。

    ”好。“程江再度看了一眼路灯下,也跟着她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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