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第一天,郑言在天刚亮时便起来了,陆禾听到他打水的声音。

    天气还是凉,陆禾往被窝里钻了钻,一股混合着泽兰香与墨香的味道将她笼罩住。这两股交织在一起的味道仿佛林中升起的薄雾,弥漫着古老的林木味与花草的芳香。

    陆禾只怔了片刻,便听到外面几声鸡叫。

    她起身去看,看到院子里不知郑言从哪里抓来的几只鸡,郑言则拿着一个簸箕撒些碎谷子喂它们。

    听见身后的动静,郑言渐渐开口:“少时家里唯一值钱的便是几只老母鸡,它们下蛋的时候,你娘会带我去集市上卖鸡蛋。一文钱两个鸡蛋,通常蹲到下午会得到三文钱,两文钱攒着,一文钱买串糖葫芦,我和你娘一人一半。”

    陆禾在门槛上坐下,不管自己的衣裙上是否沾上灰尘,她沉默了会儿,问:“那你最后攒了多少钱?”

    郑言喂完鸡,便去打水洗菜,他坐在井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存下的钱放到年底,便买了书回来,记得有一年存的最多,有一吊钱,谁晓得被我爹看到抢了去作赌。”

    往日的锋利与冷酷已全然消失,郑言看上去十分轻松。

    陆禾看着地上成群前行的蚂蚁,面无表情的说着恶毒话:“你一个农户出身的小子,看什么书!”

    郑言道:“我娘说的,她一直希望我去科考。”

    陆禾想到梅婆子所说的往事,忽然满肚子尖酸话也讲不出来了。只愣神片刻,郑言便站到自己旁边,陆禾呆呆的仰头,只见垂下的几根发丝下一双含笑的眼睛。

    “挡到我了,去那边坐吧。”郑言指着檐下一把看上去旧得快散架的木椅子。

    他进了厨房,窸窸窣窣了一会儿,里头传来木头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一会儿,便是滋滋作响,里面飘来饭食香味。

    陆禾走到院子里,看见屋顶上的烟囱飘起袅袅炊烟。

    如此宁静,忽然就叫人体会到平凡的幸福。陆禾心上被蒙上一层薄雾,一扭头看见旁边的院子,她漫无目的的走过去。里面并没有什么,一眼望到底,普普通通的一个农居。

    陆禾曾很多次想象过娘亲少时的生活,想象中,她能看到一个清丽温婉的女子,坐于堂前织布,于桑树下养蚕……这是书中所写,美丽勤劳农家女的生活。

    可在郑言身边,陆陆续续听他说了那么些娘亲的过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也未曾真正了解过娘亲。

    她也不曾……真正了解过郑言。

    她想起,自回来后,便再也想不明白郑言心里在想什么了。

    也或许是,她根本不想去弄明白。从某一刻起,她已有恃无恐,再无需去费尽心思猜他想什么。

    不知不觉又走到院子外面的那棵树下,这本是梧桐阁外的那棵树。

    “这棵梧桐树长于乡野,后来又被我挪到深宅大院,如今还是回来了。”郑言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后头。

    陆禾捂着胸口,瞪着他:“你是鬼么?!”

    郑言拧眉:“?”

    陆禾白他一眼,嘴巴一开一合,无声的骂了一句。

    郑言揉了揉眉心是个无奈的神情,然后在她背后推了一下:“走了,吃饭了。”

    极为平凡的三天,郑言带着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片被他圈起来的地方,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平静花园。

    郑言每日打水、做饭、砍柴、叠被,他极为耐心的做着这些琐碎事,仿佛从中找出了什么乐趣。他变得跟之前全然不一样,这三日他总是带着平静又淡然的笑容,过往那个铁血无情的郑言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是这片花园的主人,陆禾便像误闯入这里的客人。她农活一无所知,对家务也一样不会,她只在郑言旁边看着他做这做那。

    她穿来的名贵衣裙已经被□□成一团,裙摆袖子全都沾满灰尘。郑言拿出一件棉布衣裳给她,陆禾只略略犹豫,便把这件衣服换上了。

    杏色的布裙看上去平平无奇,穿在陆禾身上却衬得她越发明艳高贵,她像落了难的小姐,荆钗布裙难掩盖美丽。

    第三日的夜,他们坐在火塘边,郑言给她烤两个红薯。

    郑言沉心静气,陆禾却有些躁意。

    陆禾道:“三日已经过去了。”

    她想知道外面战况如何,想知道齐苠是否逼近京城,这本该也是郑言关心的问题,但他不为所动。

    只道:“还有今天一晚。”

    陆禾肚子里有一团不安的火焰,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像是觉得有些冷。

    郑言却笑着与她闲谈:“还记得咱们掉下结越山那回吗?”

    自然是记得的,他们掉下结越山,被阿月救回去养伤。那时候,她和郑言,似乎也是这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不明白,郑言怎么突然提起那时候的事。

    正想着,郑言忽然道:“那段时间,真是奢侈,后来我常常思念那段时光。”

    陆禾瞥他一眼,漠然道:“有什么可思念的?思念你几次快死了?”

    郑言笑了一声:“记得吗,那时候你救了我。”

    陆禾冷言道:“那时候齐王还活着,不救你我怎么杀他?”

    “我要感谢他,让你把我这条命留到如今。”郑言认真的盯了她一会儿,低下头拨了拨炭火,道:“禾儿,我记得那时候你把我抱在怀里,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陆禾皱起眉:“闭嘴吧,别把以前的事翻出来恶心我。”

    郑言沉声道:“以前那些事,是我此生最快乐的回忆。”

    陆禾只觉得气闷:“以前的我都是装的,都是为了报复你,你自欺欺人得有些过头了。”

    “我知道。”郑言语气低沉了片刻,忽目光灼灼看着她:“可是禾儿,你以前为了报仇能与我虚与委蛇,如今为何不能了?”

    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刺痛让陆禾抬眸,望着这双静如深渊的眼:“你又要说什么?”

    “就像你设计赵继,让苏右安取代他一样。只要你来到我怀里,我什么都会答应你,你为何不肯骗骗我,哄哄我?”郑言平静的微笑,可他的眼神中尽是清醒的痛苦。

    陆禾想矢口否认,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她说不出话来。

    郑言还是静静地瞧着她,陆禾忽然有些恼怒,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知道你和齐苠?还是知道苏右安是齐苠的人?”郑言认真的看着她。

    陆禾的瞳孔猛然睁大,郑言居然全都知道!假如他什么都知道,那他如何还会眼睁睁的看着局势发展成如今这样?

    是不是……他有什么阴谋诡计还没施展?

    郑言见她惊疑不定的眼神,笑了:“我没准备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齐苠都快打到京城了,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应对之策?”

    可他这么从容,叫陆禾难以相信他当真就此认输。

    半晌,她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

    “因为你。”郑言道。

    陆禾倏地站起来往后一退,却被后面随意摆放的干柴绊倒了。见她跌坐在地上,郑言便过来扶她,陆禾猛地把他推开,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郑言被她推倒在地上,两人看上去都有些狼狈。

    任由发丝垂下挡住眼帘,郑言道:“我没有骗你。”

    “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有多恨。”

    “我不死,你便永远不会罢手。”

    “所以,我走你替我选的路。”

    陆禾惊恐的把他推开:“你骗我!不可能!你是郑言,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想逃,郑言不由分说的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按在那里,他苍白的脸上无比清醒无比肯定:“因为我爱你!”

    耳边似有惊雷炸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陆禾被震得一动不动。

    两个彼此纠缠算计的人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然后最后展开在眼前的却不是匕首,那是比匕首还要锋利的东西,在陆禾心上划下一刀又一刀。

    她哆嗦着,却推不开郑言:“我不信,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我爱你。”郑言凝视着她,用低沉的嗓音清晰的把每一个字都说得万分清楚,他道:“禾儿,我爱你。”

    “你以前,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想让我爱你吗?”

    陆禾茫然了片刻,然后摇头,想推开他,郑言的双手却像铁钳似的将她锁住,逼迫她不得不望定这双眼睛。

    是!她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拿到郑言的心,她想将他折磨得身心俱损,凌迟他的心毁灭他的身。她千方百计的策划每一步路,编织出一张郑言无法拒绝的网,诱他往下跳,吞噬他。

    可等猎物落了网,陆禾却感到恐惧。

    “为什么?”郑言看到她的抗拒与胆寒,忽然怔住:“为什么我爱你会让你如此害怕?”

    “闭嘴……”挣脱不开,陆禾无力的垂下头,拒绝与他相视。

    郑言却泛起点点惊喜:“禾儿,你害怕我爱你!禾儿,你是不是……”

    话语戛然而止,胸膛处的刺痛让他的心猛然一缩。

    陆禾看着手上的簪子刺入皮肉,开始哆嗦起来。就像在昭狱里,她也是这样狠狠一刺想要郑言的命,如今……亦是。

    她一直都恨他!她绝不能爱他!

    绝不能!爱郑言!

    “小小一根簪子哪里能杀得了人?”郑言温柔的抓住她的手,将那根簪子继续往里送,直到他的胸膛晕染了大片血花。

    陆禾一遍一遍的呢喃着:“我会杀了你……我会杀了你……”

    仿佛只有这样说,她便会这样坚定的做。

    “我知道、我知道……”郑言一只手抓住她往里刺,一只手轻触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如春风,他像是在极力安抚她。

    陆禾痛苦的闭上眼,将那根簪子拔出来狠狠扔在地上。

    郑言仍是笑看着她:“禾儿,你是不是,对我也有一点……”

    他满怀希冀的看着自己,陆禾的眼忽然变得滚烫。

    炭火烧出了一连串的爆裂声,屋子里突然开始炽热,在郑言靠近时,陆禾闭上眼接住这个吻。

    火苗狂舞,爆裂声声,炽热中尽是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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