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过得平常又安静,直到第二天有内侍惊慌失措的进殿送来京外的急报。
“昨夜凉州方向突然杀出十万骑兵支援梁王,敌军半夜偷袭,赵无端将军已被俘!”
陆禾猛地从榻上坐起来,终于听见了齐苠的消息,脸上不知不觉便挂上的笑。可一低头,却瞧见郑言黑曜石般的瞳孔静静的落在自己脸上。
对视一眼,陆禾幸灾乐祸的笑了一下。反正他一早知道,自己从来都是盼着他倒霉的。
郑言沉默许久,起身穿上衣服,立即命人将大臣们请进宫。
宫殿的门推开,郑言头也不回的踏上一地银雪离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陆禾瞧着他的背影,竟瞧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意思。
怔忪间,郑言已经走远。
宫殿里,陆禾赤着脚踩下地,她望着郑言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忽没头没脑的轻笑一声。
快至晌午,雪又开始没完没了的下。
她知道郑言只怕接下来都没空了,于是又独自一人去了宣德门。
银装素裹的京城尽收眼底,让陆禾悲喜交织的心平静下来。
“陆姑娘,你好似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苏右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
陆禾回头望着他:“你又不是我,怎知我不高兴?”
苏右安望着高墙下绵延数里的青砖绿瓦,笑着叹息一声:“小王爷总算来了。”
陆禾道:“你看上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苏右安轻笑一声,而后沉吟片刻,开口:“我只是觉得,朝代的更换代价太大。”
陆禾开始有些没懂,然而见苏右安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淡,心中一个激灵,有些明白齐苠为何出来得这么晚。不过是,让那些先出来讨伐军消耗郑言的兵力,同时又削弱了梁王和北静王的力量。
其实齐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他在凉州能藏着仇恨蛰伏那么久,精妙的布下一颗又一颗的棋子,又如此有耐心的等待时机的到来,一举扭转了局势。
整个大昭他是最有耐心的猎人,他是天生的皇帝。
只是冷静得过了头,便显得有那么些无情。
静默须臾,苏右安的笑意淡得再看不到,只余眼底的悲悯:“但愿真能如小王爷所言,自他以后再无战事。”
陆禾侧目:“小王爷这么跟你说过?”
苏右安道:“若非如此,我怎会答应他潜伏在郑言手下。”
也是,苏右安那样不羁洒脱的人,他应如他的过往的生活一样,驰骋江湖醉卧山野。兴起时时可一掷千金万里替美人摘花,也可孤身匹马闯进深山老林听雨观山。
想着,陆禾便问:“等小王爷平定天下,你会继续留在京城为官还是?”
苏右安想也不想,便道:“自然是去做我的闲云野鹤,浪迹天下。”
说到这里,苏右安唇畔便又染上了笑意,他的手在斗篷里一摸,拿出一个水囊。打开时,里面传来一阵酒香,苏右安喝了一口,问:“那你呢,陆姑娘,等你报完仇你会去做什么?”
陆禾没出声,不知道该怎么忽回答他。
报完仇,她该去哪里该去做什么?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现在把这个问题当成一桩很严肃的问题来思考,陆禾茫然的发现,她报完仇之后,此生大约也终结了。
她没有家人,没有家,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无欲无求时,便只剩一口气,她实在想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苏右安还在等她的答案,陆禾惨淡的笑了一下,伸手把他的水囊取过来。
烈酒过喉,辛辣无比,陆禾却觉得十分痛快。
见苏右安目光朗朗的看着自己,陆禾道:“日寒月暖煎人寿,只要还有一口气,便还能体会到无穷无尽的怨恨与痛苦。”
苏右安挑挑眉,不置可否:“虽有苦但有甜,虽有恨也有爱,人生当是如此才算有滋味。”
陆禾道:“我看不见甜,也看不见爱。”
苏右安道:“你只是不想看。”
陆禾轻轻笑了一声,什么都不再说,静静的看着大雪发呆。
齐苠的凉州军来势汹汹,只是一个月的功夫便将赵青逼到了泾原,其他的讨伐军见他势头如此凶猛,统统都归顺了齐苠。
齐苠师出有名,且身份正统,见大势趋向齐苠,原先跟着郑言这边的人也有几个叛变投靠过去。
对于这几人,齐苠不光没有降罪,反而以投靠之功大封他们。
一时间郑言这方军心涣散得厉害,不少人蠢蠢欲动欲投靠正统之方。
然而郑言却不见慌乱,他还和前些时日一样镇定自若。冷肃的脸上无波无澜,不辨喜怒,叫人难看清他的内心。
赵青守着泾原,朗清控着京城,郑言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到这两个人那里,然后带着陆禾出了皇宫。
陆禾问:“你带我去哪里?”
郑言看着她,道:“之前不是跟你说,我建了个别院吗?”
似乎他是说过那么一句,等忙完新帝登基便带她去别院住住,不成想后面发生了那么多大事,都是第二年开春了才真正带她去别院。
陆禾对这个别院并不敢兴趣,她只是好奇明明已露败局,他为何还能这样冷静?
她目光沉沉的打量郑言,郑言只是安静的看着她。
也许这目光太过于宽和温柔,也许是那双眸子太过于深邃,竟看得陆禾心猛然一颤。
终于马车停下来,郑言先下去,然后朝她伸出手。
陆禾犹豫一下,把手放了上去。
一下马车,她看到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巷,以及两侧古老的民房。这条巷子郑言曾经带她来过,是他和娘亲长大的地方。
只是这次来,这条巷子与上次大不相同。
巷子两侧的民房都是修缮过的,砖石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处处是生机。每一户人家的屋前都种满了鲜花,还摆放着一些农户工具,仿佛真的有人居住在这里一样。
只是陆禾注意到,巷子外面有一面高大的墙往左右延伸,围墙不见尽头,只怕是郑言将这一带地方全部都墙围了起来。
“禾儿,带你回家看看。”郑言牵着她的手走进去。
走到了巷子的尽头,两座连在一起的小院出现在面前,而两座院子的外面长一颗高耸的梧桐树。
“这树……”陆禾走过去,看见树干上两道刻痕。瞬间明了,这就是郑府的那棵梧桐树,郑言又把它挪了回来。
郑言抚摸着那两道刻痕,轻声道:“这是我十岁,你娘十三岁时,我们一同在这棵树下刻下了各自身长。”
树长得比人快,如今这两道刻痕比他还要高了。
郑言嘴角微翘,他将珍藏的记忆拿出来铺开在陆禾面前,分享过往的快乐。
他从未笑得如此放松过,陆禾愣了片刻,然后便嘲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跟我说这些。”
“现在不说,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说。”郑言深深的看着她,轻抚她的眉眼,怜惜道:“这三日我们便住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只有你我。”
陆禾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却怎么笑都笑不出来。
郑言的眼神明亮,笑容里带着轻盈,眉头舒展,毫无心事。
见他进了左边的院子,拿起角落里的苕帚开始扫洒灰尘,陆禾脚下如生了根一样怎么都动不了。
好半晌,陆禾瞪着眼睛,问:“喂!你中邪了!”
郑言拄着扫帚,面上淡然,目含笑意:“我知道你心里从始自终都只装着一件事,放心,等这三日过后,我自会成全你。”
陆禾嗤笑:“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自以为是!”
“去井里打桶水上来。”郑言不由分说的吩咐道。
旁边一口古井,陆禾过去看了一眼,道:“我不会打水。”
郑言眉头一拧,无奈道:“倒忘了,你是个娇小姐,自然不会这些的。”
他说着迅速把地扫完,然后过来打水。见他把那个轱辘摇得飞快,陆禾只觉得十分神奇,不由睁大了眼睛。
郑言见她满脸新奇,顿感好笑。
打完水郑言去屋中换了件棉布短打,看上去像是个生得白净儒雅的平民读书人。他换完衣服,便在厨房坐下,利落的生火、烧水。
碗柜里有一些肉食和青菜,郑言轻车熟路的切肉洗菜,动作之熟练仿佛已经这样操劳家务很多年。
陆禾便一直在旁边看着,满脸疑问,郑言这是带她来过家家不成?
满脑子疑问中,郑言早已把饭做好。陆禾是吃过他的菜的,当初与他一起掉下结越山时他们住在阿月家里,郑言便帮着做过几次饭,他的手艺当真是不错。
吃饱喝足,陆禾再一次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郑言已经在收拾碗筷了,他用灶底余碳温的热水正好用来洗碗,闻言他道:“只不过想换个清净地方吃饭睡觉而已。”
“你站远些,仔细水溅你裙子上面。”
陆禾彻底无言,暗戳戳白了他一眼,在厨房边的小椅子上坐下。
郑言洗碗时,神情专注而沉静。他的头发扎得并不精致,反而有些潦草,几率碎发垂下半遮着他黑宝石一样的眼睛,衬得他有种若影若现的英挺。
陆禾打量他许久,忽慢腾腾的问:“你以前,都是这样生活吗?”
郑言擦碗的手一顿,道:“十六岁以前都是这样。”
顿了一下,他抬头看着陆禾:“你娘也是这样。”
他和王婉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被逼着早早懂事,帮家里承担一切可以承担的事情。过去他只觉得这个地方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到了今天,却觉得这里是他唯一能放下一切的地方。
做着少年时每天都做的事,便仿佛回到当初年少时。
屋子里并没有油灯,天一擦黑,郑言便带着她洗漱上床歇息了。
床板也硬,一床软塌塌的被子并不暖和,以至于只有郑言的怀抱才能让她感觉到温暖。
陆禾闭着眼睛,感觉外面安静得不像话,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郑言的声音温柔得不像他:“三天以后告诉你。”
陆禾还要问,郑言却轻轻拍拍她:“嘘。”
此刻万籁俱寂,唯剩风声,陆禾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