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汴京城飘着大雪，天空阴沉静谧，但底下的人间，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各大酒楼点满莲花灯，熙熙攘攘，州桥夜市的小摊小店，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瓦舍勾栏里也挤满了观看杂剧、皮影戏乃至骷髅戏的人，不时传出喝彩之声。

    如尘坐在马车上，倚在纱窗静静地看着汴京夜景。今儿陪玄灵喝了些她自酿的青梅酒，此时仍有些微醺，脸上微微发烫，吹着冷风，别有沁爽之感。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如尘抵达丰乐楼主楼，看到参差交错的巍峨楼阁映入眼帘，还是有些惊到了。

    丰乐楼坐落在九桥门街一带，临近汴河，共有七栋大楼，听说前些年又改建了三层大楼，各楼之间修建了凌空飞桥，彼此相通。

    各楼阁之间的灯烛和身后的焰火交相辉映，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场面，宛如云阙天宫。

    沉烟更是看得两眼发直，连连赞叹：“这么大，全都是丰乐楼的吗？”

    车夫看到沉烟愣在原地的样子，笑道：“可不止，你瞧见那汴河上的两轮大船没有，那里也是丰乐楼的。”

    如尘二人纵目看去，汴河边上浮着可载几百人的大船，船身亦是张灯结彩，灯火辉煌，船上客人歌舞宴饮，甚是热闹。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掌管这样大的酒楼，实在厉害。”沉烟忍不住感慨道。

    车夫答道：“这家酒楼的老板不比他家，神秘得很，很少露面。不过，手底下的掌柜传出来说，是个女的，背景大着呢。除了酒楼，手底下还有不少营生。”

    “天爷啊。”沉烟心想，若是自个儿也能有家酒楼该多好。小的时候，爹爹就常说，只要勤勤恳恳干下去，总有一天，小餐馆会变成大酒楼，小院子会变成大宅院。

    到时候，她就可以和那些来吃饭的小姐一样，想要什么有什么。

    可是......沉烟叹了叹气，看见如尘给车夫赏了吊钱，让他找个地方喝酒，等时候差不多了，再接她们回去。

    二人便徒步穿过前往主楼的大拱桥，雪虽然仍旧静静地落着，但桥边仍有不少打伞观赏夜景的行人。

    河边习习晚风，带着微薄的寒意，二人打着伞穿过大桥，便有店小二上前招呼她们进去。如尘左右看了看，指着江上的游船问：“我想去船上吃。”

    “二位姑娘，实在抱歉。今儿两条游船都有贵客包了，要不小的领您到那边的副楼吧，那里的雅间临近河岸，也可以观江景。”

    “什么人如此财大气粗，竟全包了？”沉烟疑惑。

    “这边朱雀凤引是祁王爷定下的，那边白虎啸吟是庆国公府的顾......”

    “是我。”

    店小二的话音未落，如尘便听见身后传来略显熟悉的嗓音，她回头一看，果然是顾无烬。他身上披着黑氅，手里拿着折扇，站得欣长笔直。

    看见她回头看他，他身子微微前倾，低眸微笑：“沈姑娘，别来无恙。”

    “顾公子。”如尘有些愣，连忙拉着沉烟福礼。

    “在汴京住得可还习惯吗？”顾无烬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轻声问道。

    “挺好的。”如尘客气回道。

    “实在不巧，今日友人生辰，就被我们占了这船。不过好在船大，他们也大多喜欢在二层的雅间宴饮。沈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到船尾，那里搭了个彩棚。虽然冷了些，但胜在四面敞亮，无人打扰，也是极佳的观景区。”

    “多谢顾公子好意。不过，实在不敢叨扰，我们去副楼也挺好的。”如尘连忙摆手，微微欠身，欲转身告辞。

    “也行，那就去副楼吧，”顾无烬突然对店小二说道，“你去安排一下，开个雅间，要天字号，最好通透敞亮些，能看见汴河和廊桥。”

    如尘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店小二便应下去办了。

    ......其实，她原本是打算去船上甲板的食客区，听说那里位置便宜些，她们可以把为数不多的预算都花在吃食上的。

    现在定这包厢，得多贵啊。

    罢了，就当是过节，享受片刻，吃顿好的吧。只是如尘还是感觉心都在滴血。

    “几位贵客请随我来。”即刻，便有另外的小使来请入座，顾无烬给她侧身让步，示意她先走。

    她见顾无烬似乎有意跟进去，忙转身福礼道别，勉强挤出笑容：“顾公子不必送了，你忙你的去吧，吃好喝好。咱们改日再叙。”

    “何日？”顾无烬突然问道，语气莫名认真。

    如尘微征，有些无措。这只是随口说的客气话罢了，她现在身为人妇，他也有婚约，私下里见面不合适，明面上见面更不合适，哪里还有叙旧的可能。

    “先前有人说，到汴京以后，会登门致谢。我就在家里等啊等，却连个影子都没等到。”顾无烬执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笑道，“就连我母亲设宴，下帖请她，也不肯屈尊前来。”

    “你别冤枉人，”如尘眉头皱起，“我可没收到。”

    “怎么没有，我亲手拟的帖子，你们平阳侯府所有女眷都请了。”

    “对不起，”如尘立马怂了，避开旁人，走到他近前，低声道，

    “之前是我无知，说了大话。你应该明白的，我现在已经嫁到侯府，实在不宜和你有过多交往，登门的事更是不妥，实在抱歉。”

    “我明白，只是跟你开个玩笑。”顾无烬静默一笑，“致谢的事，你已经说过太多次，实在无需再放在心上。”

    说完，顾无烬收起折扇，眼眸微垂：“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他们家的乳炊羊、荔枝腰子都是招牌，可以试试。告辞。”

    “顾公子。”如尘轻和一笑，止住了他的脚步，“你明日会去大相国寺观水灯吗？”

    顾无烬犹豫了片刻，轻轻点头。

    如尘顿时眼眉弯弯：“好，那先告辞。”

    说完，她跟着远处的小使往副楼的方向走去，隐入喧嚣的人浪灯海之中。

    看着她的背影，顾无烬睫毛轻垂，若有所思。不多时，他身边的护卫近前轻声说道：“公子，裴家世子也在祁王的船上。”

    “哦？”顾无烬眉眼一跳，转身看了眼不远处的游船。

    年老祁王威风凛然，扶持太子上位，人尽皆知，可惜命不长，早早病逝。

    新祁王赵珩年仅二十五，便承袭其父爵位，成了京城最年幼的铁帽子亲王。

    可惜他是个纨绔性子，没什么志气，安稳接过父亲手中的兵权后，便鲜少干涉朝政。成日里斗鸡走狗、日夜笙歌，虽结交权贵，但多为酒肉朋友，从来不牵涉党争。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和裴旻时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顾无烬手指轻敲着扇骨，思绪良久，护卫见他没有动静，又提醒道：“公子，康王、裴家二郎等人已在船上久候了。”

    “知道了，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吧。”顾无烬裹了裹黑氅，嘴里呼着寒气。

    护卫点头。

    顾无烬吩咐道：“有个小变动，明日，我也去大相国寺，你安排一下。”

    护卫怔了征：“公子，明日情况复杂，难保不会出事。您最好还是留在府中的好。”

    “没事，你们按原计划进行即可。我自有分寸。”说完，顾无烬遥遥望了几眼江上的朱雀凤引船，忽而一笑，

    “你去告诉他们，我今天身子不适，让他们不用等我了。”

    “是......”护卫抬头，有些懵，他看到顾无烬带着随身小厮往副楼的方向去了。

    雪愈下愈大，落在汴河上，却又悄无声息。

    悠扬琴声在河面弥漫，船上舞女身姿妖娆婀娜，四处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裴旻时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窗格看对岸的丰乐楼，一口一口地喝着冷酒。

    他对面坐着的青年公子，穿着狼皮大氅，眉目如星、长相英武，却正托着腮，如痴如醉地望着弹琴的女子。

    琴声渐渐凝滞，赵珩手臂轻抬，伸出手去：“你就是苏州来的沈婉婉？”

    对面的女子微微低身，垂首回道：“正是贱名。”

    “婉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个好名字。”赵珩拉住她的手，示意她靠近自己坐下。

    沈婉婉往前走了几步，规矩坐好，给赵珩斟酒。赵珩打量了她许久，喝了几杯酒，便渐渐没了耐心，将她抱到了怀里，俯身亲昵起来。

    对面的裴旻时眼眸微动，移开了视线。侧目看向丰乐楼，偏又瞧见沈如尘在灯火通明的二层雅间，和顾无烬言笑晏晏。

    他攥紧酒杯，喝了几口冷酒，又移开目光，看向赵珩。

    赵珩忽而感到一抹阴森森的寒意，抬头看见对面的裴旻时眼眸低垂，阴沉着脸，少有的显露情绪。

    他默默推开了沈婉婉，示意她出去，然后给裴旻时倒了杯酒，试图跟他碰杯，问道：“怎么了？你喜欢这小娘子啊？你早说啊。”

    裴旻时横了他一眼，嘴角下沉：“不是。”

    “也是，”赵珩屈起一边膝盖，往背后靠了靠，揶揄地笑道，“您家那位美娇妻，京中都传遍了，那才是真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呢。哪里还看得上外头这些庸脂俗粉呢。”

    裴旻时垂眸不语，只是有些烦躁地用酒杯扣了扣桌面，示意侍从倒酒。

    “你可别喝了，就你这身子骨，别回头死在我这了，那你爹不得活剥了我。”赵珩连忙抢过酒杯，自己喝了起来。

    裴旻时抚了抚太阳穴，又瞥了眼副楼二层的大围栏雅间，沈如尘已起身倚在了栏杆上，仰头看着天上的焰火，喝得脸红扑扑的。

    顾无烬站在边上，低眸笑道：“这里楼层稍低，西楼那边的高层，可以登高远眺，看见汴京半座城的万家灯火。我还知道有个角度，可以看到皇宫内景。”

    “真的？”如尘眼眸微亮，“那我们能上去吗？”

    “当然，想去吗？”顾无烬浅笑。

    如尘转身看了看沉烟，征求她的意见后，二人皆是轻快地点了点头。

    他想起先前派去扬州的人，传回来的消息，说顾无烬曾在楚州时，随着裴府的船一同抵达汴京。

    但他当时并没有将顾无烬和沈如尘联系在一起，没想到他们竟然认识，还如此熟络。

    看见沈如尘等人起身准备离去，裴旻时沉了一口气，也微微起身。

    “干嘛呢，走了啊？这才刚开始，曜广还没来呢。”赵珩连忙止住他的脚步。

    “你们自己消遣吧，我怕死在这。”裴旻时语气冰冷，走出半步，又转身补充道，“沈婉婉是你非要从苏州搞来的，你尽早接回去。”

    “不行啊，我家那个母老虎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与我无关。”冰冷的一句甩出来，裴旻时低身走了出去。

    赵珩语塞，裴旻时一向沉稳平静，这是吃什么火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