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越披着一件长款风衣，很少见地戴了一副细银框眼镜，他本就高挑俊秀，这下愈发显得斯文矜贵。大约是匆匆赶来的，身上还带着秋日的凉意。
“Alex，好久不见。”
虞晓尚且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知怎么开口，对面的宁浣然倒是率先站了起来，打算和他握手。
“在国内就叫中文名吧。”
他正用手轻抚虞晓的背，只分出一点余光给她，并没有要握手的意思。
“……之前几次见面都在国外，习惯了。”
宁浣然收回手的动作有些僵硬，又很快调整好情绪，想要再度开口。
“你……回来了？”
终于勉强找回一缕神智，脸上的迷茫还没有完全散去，虞晓下意识扯了扯他的袖口。
“嗯。”
观察着她的神态，他眼中不由闪过心疼。
“比我想得早好多。”
“因为你说想我了。”
他将她的发丝拨往耳后，动作小心，俯下一点身继续端详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她瓷白的脸庞上有着难以掩饰的疲倦。
“最近没睡好么？有黑眼圈了。”
“有一点……”
“那我送你回去休息？”
“可是……”
“小越，我们还有话没说完，不过既然你来了，不如一起听？”
不甘被轻易忽视，宁浣然终是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出言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可以，”封越侧过身瞥了她一眼，“你说吧。”
“不过，宁女士，我们好像还没有熟到可以在称呼时略去姓的程度。”
几次三番遭到冷遇，纵使她再想维持笑容，也不得不在语气中带出些许恼怒。
“封越，我是出于关心才想提醒你，你就算不领情，认为我多此一举，也没必要这么不假辞色吧。”
“那我该谢谢你介入我的私事，说一些不知所谓的话来败坏我女朋友的心情？”
充满轻蔑和讽刺的言语被他用轻飘飘的语气道出，几乎是扒下宁浣然的面皮放在脚下踩。
“你……”
宁浣然深吸了口气，勉强维持着体面的姿态，语速不禁加快了许多。
“我不信你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接近你的，现在证据都摆在面前了，你就任由她把你和靳原耍得团团转，不觉得丢脸吗？”
“什么证据，那个论坛的帖子？”
他终于朝她走来，在两步外停下，俯视她时的眼神令脊背攀上凉意。
“都清空了。至于背后的人，很快就能弄清楚。”
她依他所言打开手机搜索，果然，相关帖子已经被尽数屏蔽，没有遗漏。
“好，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将手机放回包里后，宁浣然抬起头，表面重归淡然，话中的火药味却越发浓郁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清醒透彻的人，没想到是我高估了。你爱当笑料主角就当吧，最后丢了封家的脸，着急的也不是我。”
面对她的挑衅，封越甚至懒得回应，他揽着虞晓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们走吧。”
刚推开咖啡店的玻璃门，凉风迎面拂过，封越掀开风衣，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挡在身前的衣服和他的体温将秋寒隔绝在外。
“只是没睡好吗？身体有没有不适？”
虞晓迟疑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
他见此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坐上车以后又忍不住问她：“真的没有？只有一点不舒服也要说……”
微凉的指尖贴上他的嘴唇，堵住了未尽的絮语。
“真的没事，就是没休息好。也可能是……太想你的缘故。”
她任由自己歪倒下去，落进他怀里，然后用双臂圈住他的腰，薄线衣下的腰腹有点硬，又很温暖，被触碰到的时候猛地缩了一下。
“我就这样眯一会儿……”
少女枕着他闭上了眼睛。浅浅的吐息吹到胸膛上，丝绸般的黑发垂落在他身前，翘起的睫羽又浓又密，他像是被蛊惑一样伸出了手，然后在还剩一线距离的时候猛地收回。
身上的触感过于清晰了。
他仰起头，很艰难且缓慢地吐气，搁在皮革面上的手随之渐渐收紧，力道过大，突显出骨骼和经络的痕迹。片刻后，身体里汹涌的渴望勉强退却了。
封越把风衣盖在女孩身上，她身体纤弱，整个人被裹在里面时，瞧着乖巧可怜到不行。睡着的时候眉头还是蹙着的，眼下的青色愈发明显。
总是这样，有心事了也不说，喜欢自己捂着。
他生气又有点无奈，屈起手指在她脸侧轻蹭了几下，只见她为了躲避，闭着眼朝自己怀里拱去，险些把他逗笑了。
空旷的车内，满目冷清的少年低下头，在少女眉心印下轻柔一吻。
封越让司机将车停在学校的公寓后边，这边的门平时不开，只有他们住这的几个人会用到。
他一路抱着虞晓走进高楼，上了电梯，进入卧室里。
下车的时候其实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被放到床上后，虞晓总算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野里映入的是封越的背影，他在拉窗帘。
“唰”的声音响起，房间一下子暗了下来。
他又走到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低头的时候，一些碎发落下来。
“封越。”
虞晓忍不住唤他的名字。
“我在，怎么了？”
许是想要看清她现在的表情，他跪坐在床沿上，弯下身子，她一抬手就摘下了他的银框眼镜。失去了遮挡，黑曜石般的眼眸，高挺的鼻梁都显露出来。嘴唇是浅粉色的，唇中饱满。
还是这样好看。
她撑起身子，搂住他的脖颈，闭着眼吻了上去。其实也就是两片嘴唇轻轻碰在一起，她不懂要领，只会笨拙地蹭来蹭去，等了一会儿他好像也没反应，只好小心翼翼睁开眼睛。
看清楚状况的那一刻，整个人控制不住抖了一下。
黯淡的环境里，他近在咫尺的双眼像待燃的火石，在她睁眼的刹那变得更加幽深。如同静待猎物靠近的黑狼，进食的欲望在这具躯体中膨胀，下一秒就会挣脱束缚。
“封越……”
尾音还没有完全吐出就被迫吞咽进了喉咙，连续的、激烈的情感一次性灌注进来，难以抵御。她被抵在床头，背部有些不舒服，却找不到说出口的时机。
分不清那种窒息是难受还是快感，她有些想沉溺其中，就这样死掉。耳边的潮汐又开始涌动了。
封越突然放开了她，撇过头，剧烈的喘息声在安静的空间里起伏。
“抱歉……稍微有点失控。”
他的声音哑得不行。
虞晓摇摇头，把被子拉得盖过眼睛，试图平复颤抖不已的身体。
就算再粗暴些也没关系，刚才那一瞬间，确实希望干脆被打碎。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灵魂在和躯壳分离，一些瞬间，思想完全控制不住身体。
整个人变得好脆弱，一经触碰就开始战栗，想要流泪，想感受到疼痛，想呼救但发不出声音。
想沉入海底。
“我想先睡一会。”
“好，那我出去。”
封越捡起眼镜，走到门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反手关上了门。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静静靠着门，将手背挡在眼前，压抑地喘了几口气。
等到手机振动了几下，他才直起身子，恢复与平常无异的模样，只是多了点冷峻。
“人找到了。”
他刚走，虞晓就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企图用这种方式留存一点温度。
在和宁浣然面对面的时候，她想说的话并不是那些。那种电视剧里坚韧不拔的女主角的口吻，一脱口就令她觉得违和、滑稽。
所有人都觉得她为了利益攀附他们，这点她自己也无所谓去否定。她熬的上百个夜，重复上千次的练习，因为压力而吃不下饭，被恶意揣测后独自落下的眼泪，本就没人会知道，除了她自己。
一个人怎么能无伤无痛地成长。一开始在练习赛上台前都会紧张到失声，后来面对会场上千人的注视依旧镇定自若；起初听见别人几句质问都尴尬到脸红，后来在多位领导在场的会议上手捧策划案侃侃而谈。
不过是独自吞咽下苦果，再用虚假的掌声麻痹自己。
不习惯的东西，经历得多了会慢慢习惯，但永远不会喜欢。
大概是很久之前，第一次完成主持以后，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神经的兴奋褪去后，遗留下的只有疲惫和压抑。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是不行，我必须，必须要继续。
纵使身体的本能都开始告诫她停下，她还是义无反顾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并且在中途牵住了封越的手，并为了足以和他般配，背负起更多。
外壳越来越厚，把真正的虞晓挤成小小一团。
她并没有完成蜕变，从茧中破出重生，那层茧太厚了，早就已经挣不脱了。于是她把灵魂留在了茧里，载着一具空壳从裂隙里飞出。
破茧失败的蝴蝶，在黑暗中走向萎缩、死亡，直至彻底腐烂。
睡得不太好，在半梦半醒中颠簸了许久，虞晓醒来以后头有些痛，甚至想不起来身在何处。缓了几分钟，她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想看看时间，刚按亮屏幕，就被满屏的消息吓了一跳。
“我有些事要去处理，给你煮了粥，醒来饿了可以喝。”
这是封越留的。
“你在哪里？我现在马上过去找你，别多想！！”
“回我啊，我好担心。”
“别听别人胡言乱语！听我的。”
连着三条，都是陈妍琦的手笔。
这是怎么了？
糟糕的预感引发心脏的剧烈震动，她一面试图调整呼吸，一面往下滑动消息。
她从一些同学的字句里得到了答案。
“学姐，那个人是你吗？”
这是一起合作过节目的学妹。
“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赶紧想想办法吧。”
这是学生会的同事。
“原来如此啊，你真恶心。”
这是……追求她被拒，挠着头说想当朋友的同校男生。
点开和他的聊天框，里面除了一些污言秽语，还附上了一个链接。链接跳转过去，是一篇长文，底下还带着数张照片。
《故事走进现实——“灰姑娘”教你如何在贵族学校脚踏两条船》
很有煽动性的标题，她大致浏览了那些文字，捕捉到“赌鬼”、“欠债”、“打工”等字眼，预感更为清晰了。点开照片，都不是高清的，有的是侧面，有的是背影，比较模糊，却是熟人能一眼认出的程度。至于其中的内容，有她在舞台上主持节目的，和靳原并肩走在一起的，还有与封越牵手的。
再往下，已经有了上千条评论，她扫了一眼，竟有人发出了她的正面照片，初中时期的证件照也赫然在列。
“是她啊，初中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以前长得也不咋样，整容了吧。”
“长得就很那个啊，一看就不简单。”
“没钱还要上这种学校，为了什么大家都明白。”
“这也叫女神？感觉不如……”
……
手指又开始颤抖，差点承受不住手机的重量，她想点返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就在这时，来电映入眼里。
妈妈。
她用力呼吸了几次，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