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走出餐厅,不远处高楼的大屏上正滚动到新建的江滨游乐园的广告,于是宁溪对她说:“我们去吧?”
话音刚落,虞晓忍不住看向身旁,宁溪正在仰头凝视电子屏上的乐园照片,侧脸沉静中透着怅然。
她似乎是个喜恶都不绝对的人,心意也总是一时一变。虞晓对她的印象有些复杂,但她并不想纠缠于过去,总体而言,还是当作普通同学来对待。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情。”
刚刚那场午饭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她搞不懂宁溪的目的,也不想再做她的消遣。
“什么事?”
“……兼职。”
姑且算是个过得去的借口。
“多少钱,我付你。”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虞晓短暂一愣,她就当成是默认了,自顾自打电话安排起来。
“这裙子……”
挂掉电话后,她摸了下自己的裙摆,微微皱眉。不一会儿,一辆车停在面前。她们被载到一家工作室,室内的装修很有设计感,过道中摆满了穿着各种服饰的人模。
“稍微弄快点,我赶时间。”
宁溪对着造型师吩咐完,又转头问虞晓。
“你也要换套衣服吗?”
“……不用了。”
走出去的时候,宁溪已经换下了丝绸裙装,上衣是抹胸和夹克,下装则是紧身牛仔短裤,还搭配了一双长筒靴,长发被束成高马尾。
她把墨镜推到头顶,指了指近在眼前的导览图。
“到了。”
虞晓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和她一起进入了游乐园。
“你来过吗?游乐园。”
在稀疏的人流中走了一段路,宁溪贴近她问到,浅浅的呼吸拂过耳尖。
有些不习惯过近的距离,虞晓往旁边走了一小步才回答。
“没有。”
“我也没有。我小时候不被允许离开家,因为很容易发病,惹出麻烦。”
她的背挺得很直,脖颈纤长,望向前方的姿态高傲也醒目,在人群中像一只格格不入的天鹅,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我……是因为家里没有钱。”
父亲还在的时候,总忙于多挣点钱,始终凑不到全家人一起去的时间;父亲不在了以后,就再也没想过这种事了。
冷不丁听到这样的理由,她似乎感到新奇,隔了几秒竟笑了。
“对哦,我差点忘了。”
她用食指点了点下巴,故作疑惑问道:“你父亲出车祸去世,赔了多少钱呢?”
丝毫不打算隐瞒对她的调查,也并不顾忌可能造成的伤痛,或者说,故意想要戳痛她。
“一分也没有。肇事者说家里困难,一直拖着不给。”
虞晓不闪不避,语气平稳。
讶异之色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她收敛了浮于表面的虚伪,试图从虞晓脸上读出其他情绪。
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
“匍匐在地,为了生存苟延残喘,不被任何人重视,谁都能踩一脚。”
她停住脚步,看着她的眼睛,说话腔调慢条斯理,掩不住其中的刻薄。
不像是在说她,或者说不只是,好像在透过她的眼睛寻找一段过去,用尖刺将某个小姑娘扎得支离破碎。
会怎么回答呢?应该是反驳我每个人的人生各有意义之类的吧。
一丝讽刺还没有从嘴角完全流露,掌心骤然袭来的暖意令她一怔。
虞晓拉着她的手,径直走向路边的奶茶店。
“唔……要两杯焦糖布丁奶茶,行吗?”
她回头看过来,阳光落在眼里,闪烁着粼粼的波纹。
出乎意料的举动,令宁溪一向游刃有余的状态卡了壳。
“我不爱喝甜的,你……”
“一杯正常,一杯少糖。谢谢。”
少女接过袋子,拿出其中一杯递给她。纸杯子的表面是温热的,融化了初秋的寒意。
“出来玩还是要喝点东西的吧。”
她轻啜了一口奶茶,又将手指向不远处随着音乐起伏的彩色木马装置。
“旋转木马,走吧。”
身下是被漆得光滑如镜的小白马,它还驮着暗金色的小马鞍,周围的装饰华丽到略显浮夸,每根柱子上都环绕着各异的立体浮雕。梦幻的音乐中,骏马们时起时伏,首尾相接,在童话的国度里徘徊。
这就是旋转木马,好幼稚。
宁溪皱起眉,又不由低下头,晃了晃手中的奶茶杯。她只喝了一口,不算很难喝,但还是有着工业品的味道。
她有些不明白那个人的用意,也讨厌这种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觉,于是再次将目光转到那人身上。
虞晓在她的旁边,侧坐在一匹黑马上,格子裙垂落下来,随着节奏晃动,察觉到她试探的目光,主动问她。
“好玩吗?”
“没什么意思。”
她实话实说。童年渴望而不得的东西不过如此。
“天空很漂亮。”
她随她一起看过去,玫瑰色的云将天空燎得卷起了边。橙光一层又一层叠起,填满了淡蓝色的信纸。
满天的霞光映下来,将她们笼在其中。虞晓蓦然回首,从精致婉约的五官至裙褶间的阴影都像薄涂着一层釉色,而她是厚油彩中唯一的素描。
“生病不是你的错,不要拿它来惩罚自己。”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太像说教或规劝,更像一声喟叹。
“说得这么轻松,你经历过吗?”
宁溪嗤笑了一声。
“贫穷,或许也是一种疾病吧。”
她的话语飘忽,和流动的雾霭一般。
“自卑,受人鄙薄,被圈在一片地方难以逃脱,伴随着其他不定时发作的并发症。”
天际的云也在缓缓移动,色彩被染得愈来愈深。
“然而健全人只是因为幸运而已,”她垂眼拨弄了下木马头上的装饰,“既然已经承受了痛苦,为什么还要拿别人的偏见来苛责自己呢?”
宁溪下意识想要反驳,片刻后还是沉默了。
没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众人对她的态度无非三种——一开始就远离以免惹麻烦,从怜惜到厌烦,以及心里厌弃却为了利益不得不留在她身边。
“溪溪,你不管怎么做,因为身体原因,他们永远不会把你和宁浣然相提并论。”
“既然小心翼翼也会被视作麻烦,那真的惹出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记忆中那个人说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过去还深感认同,此刻想起,隐约觉得荒诞。
两人又去坐了摩天轮,全透明的小车厢缓缓上升,窗外已经蒙上厚厚的墨色幕布了,整座城市的霓虹灯都在脚下渐趋清晰。
刚进入轿厢没多久,虞晓的脸色就有些发白。
“你恐高?”
她摇摇头,咬着唇不说话了。
沉闷的气氛令人感到无聊,宁溪决定在此时把憋了许久真相倾倒出来。
“你不觉得,你和宁浣然长得有点像吗?”
“也许吧。”
没得到理想的反应,即使已有了预感,还是会生出淡淡的不甘。
“靳原他会帮你,不是因为善心大发或者一见钟情,只是别有用心。”
“大概能猜到。”
“你不生气吗?”
“他帮了我是客观事实,无论出于什么理由。”
“呵。”
将手抵在座位上,宁溪撑起半个身子,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压缩得很窄,没被束起的发丝落在她脸上,略有些痒,两人鼻尖几乎可以相碰。虞晓不闪不避,抬眼望进那双深黑色的眼眸里。
“你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或许是厌倦了。”
那样小心翼翼活着。
“厌倦什么?演戏?”
宁溪没能理解她的含义,只当是转移话题。她坐回对面,侧过脸去看外面的夜景。
“看来你不喜欢靳原。那封越呢?”
“……”
“老实说,我确实想知道你用什么手段接近他的。你现在有的几乎都是他给的,如果有天他抛弃你了呢?”
“你希望看见什么结果?”
没想到虞晓会这么说,她思索几秒后,抿着唇笑了。
“就算是现在,我也没打算为我做过的事道歉。”
“我不需要。”
虞晓终于明白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宁溪就像个没长大小孩,用尽各种方法引起注意,伤人伤己还不自知。
她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去看自己脚下的城市,如同一座巨大的迷宫,用五光十色的幻影把所有人困在里面。
“你不道歉,我也原谅你了。如果你在我之前还对别人造成过伤害,去向他们道歉吧。”
“为什……”
“我今天的话不是对你说的,是对过去的宁溪,那个还不以伤害他人为乐的女孩。”
轻缓却暗藏力量的话语在空气中振荡,她跪坐在座位上,一手还贴着玻璃,侧眸看过来。顶部小灯的光罩下来,使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模糊,如隔轻纱。
“我想我们没必要再见面了。”
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晚上收到宁浣然的短信时,她难免生出了无奈之感。即使不去,大约也能猜到她的来意,然而她理由充分又态度坚决,实在无法推拒。
第二天,她们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见面。果然,去掉必要的寒暄,女子很快进入正题。
“虞小姐,其实我很能理解你的做法,在那种家庭里,为自己打算并不是什么坏事。”
宁浣然双手交叉,抵住下颌,身子微微前倾,看来很是精于谈判。
“但你选择的目标不太明智。胃口太大,不是什么好事,高估自己的能力,就容易招致失败。”
“我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虞晓的表态于她而言如同空气,在定论已下的前提下,她只会固执己见,继续自己的话题。
“你可能还在为自己的战果沾沾自喜吧,不过我劝你别把有钱人想得太愚笨。你相比其他女孩的优势,显而易见,脱手的时候没那么麻烦。所以趁现在捞够了就赶紧收手吧,别等到最后人财两空。”
说完这段话,她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小口。
虞晓看见自己放在膝上的手在颤抖,她尝试控制住,但是失败了。
“宁小姐,我不知道你是根据什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或许你认为家世不如你的人都应该任由你羞辱,但金钱没你想的那么无所不能。”
嗓音也已经开始发颤,沙沙的声音在耳畔涌动。
我在说什么?
“牙尖嘴利也没什么用处。”
宁浣然细眉微斜。
“他们的背景不是你能想象的,你非要等到其他人出手的话,后果可能没那么轻松。”
对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可她早就听不清了,潮汐拍打海岸声连绵不绝,盘旋在耳侧,一阵一阵回环往复。
这一个月来,刚开始只在睡前能听见,后来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她已经失眠很多天了,吃药的作用也在变小。
和别人交往时总觉得疲乏,虽然表面上还和往常一样谈笑自如,内心总有什么难以排解的东西在堆积生长。
好累。
和她争辩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瞳孔渐趋涣散,身子开始失力,缓缓向后靠去。在接触到卡座靠背前,一只手撑住了她。
谁?
虞晓迟缓地抬头,眼中映入一张熟悉的脸。
“晓晓,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