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安静,他们走的是一条小路,此时夜色已深,路上并没有什么人。空气中除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后,虞晓有意让自己暂且忽视刚才发生的事,于是主动开口了。
“你怎么没有回去,又过来了……”
“停完车后,又想你了,发给你的消息没有回应,就来看一看。”
听见他的话,她禁不住脸上一热,“又想你了”什么的……果然还是没法完全习惯这种言语直球。
封越好像是真的喜欢她。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她又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脸上热度骤然褪去,化为一片苍白。
他的心情怎么想都不会好,但还是全心全意安慰她,或许应该给他一个解释?可是这又能解释什么呢……她只怕事情变得更糟。
思考中手指无意识开始发颤,不过第一时间被另一只微凉的手掌包裹住了,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他注意到了,却没有追问。
虞晓差点又要哭了,只能拼命眨动眼睛来克制这种欲望。毕竟今天流的泪已经够多了,连她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
虽然她有泪失禁体质,但是随着年纪增长已经好很多了,现在这样……大概是因为又有了可以依赖的人了吧。
只有这件,不算是坏事。
感觉到掌中不安分的手指,封越一声不吭放开了她,可还没来得及离开,柔软小巧的手就反搭在他的掌心上,主动牵住他的手。
他有些讶异地看向她,凛冽的眼神不自觉软化下来。
纤长的五指向上合拢,将那抹葇荑牢牢抓在掌中。
经过前面那个路口,就到达寝室楼了。
虞晓在这里驻足,同时使他停住了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她说完这句话就打算和他分别。
“等一下。”
封越微微低下头,帮她抚了抚衣领,又理了理头发,那双琉璃珠似的的眼睛里映着她略显茫然的脸。
“好,好了吗?”
话语磕巴了一下。
“好了。”
“那我……”
“虞晓。”
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下,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廖远。
“嗯?”
“明天周末,可以约会吗?”
“啊?哦,可,可以啊……”
“那等起床了以后给我发消息,我来接你。”
“……嗯,好的。”
“那我,回去啦?”
虞晓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他亦挥手回应。
刚走出几步,身后再次传来了属于他的声音。
“晚安,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多余的事。
后面半句他不说,她也听懂了。
又走了一段路后,她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封越依然站在原地,望着她的方向。他此时背光,路灯只照亮了半侧的身子,距离远了后,夜色中她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再一次想起了那双温柔的眼睛。
晚安。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吧?】
【确实有点心动呢。】
少女用指腹按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不可以。】
一向冷漠的电子音难得有了较为明显的起伏波动。
【为什么?】
【你不属于这里,别忘了我们来的目的。】
【嗯……那要是我甘愿留在这里呢?】
【不行,你不是有重要的人吗?】
它的表现看似还很平静,但对它已极为熟悉的江汀很容易就捕捉到了一丝急切,她不动声色地按了下电梯。
【经历过的多了,原来的一切也不是那么重要啦,这里有人这么喜欢我,不是很好吗?】
【即使你这么做也不会成功,因为……这是违反“规则”的。】
电梯内部光滑的镜面映照出少女柔弱的身影,那张温顺的脸在一个瞬间展现出一抹空洞的冰冷,她弯了弯眼睛,藏住里面的幽暗。
【这样啊。】
回到寝室,共用的小厅已经熄了灯,对面房间底部的门缝里透出黯淡的光,她凭借那抹光换上拖鞋,回到自己的房间。
【有人在看你。】
她的背后,那扇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条缝。
【我知道。】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门锁落下。
【毕竟,恶意都快隐藏不住了。】
对面的门合上,那人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紧盯那个方向,手指紧绷着扣在门把手上,发出咯吱响声。
“这么晚回来,又是和哪个男人出去了,不知道羞耻吗……”
她冷笑一声,终于也关上了门。
回到书桌边,拉开抽屉,摸一摸最上面那本本子封面上的署名,一颗被怨恨不忿充满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白骨精,长鸡爪,一抬头来吓死人!”
刚走出门,一群人就围在一起对着她大喊。带头的男孩住她家隔壁,其他的几个也是这小区里的。
她低着头想绕过他们,但是他们不依不饶,转着圈不让她走。
“哎,白骨精,你怎么这么痩的啊,你妈不给你饭吃?”
为首的挡在她前面,笑嘻嘻问她。
“哈哈哈哈哈,我知道,她是没的吃饭,她们家好吃的只给她弟。”
“哦,哦!上次她妈是不是在楼道里打她,说她偷他弟吃的。”
“是,啊啊啊,真可怜!”
几个人嘻嘻哈哈,又发出怪叫,刺耳极了。
她没理会,只是换一个方向走,刚迈开腿就被一阵疼痛止住了动作。
“别扯我头发……”
“我就扯,怎么了!你披头散发跟个女鬼一样,你们说像不像啊?”
“像!”
“那以后她就不是白骨精了,是女鬼!跟我念,杨冬凌,是女鬼!”
“杨冬凌,是女鬼!杨冬凌,是女鬼……”
好疼……头皮都要被掀下来了……放手……
“放手!”
一声清亮的呼喊震住了所有人,她连忙趁机将自己的头发拯救出来。
泪眼模糊间,透过披散的发丝,她看见了挡在身前的身影,在温暖的阳光下,好像泛着光晕。
“你没事吧?”
“你是谁?”
她愣愣地问,表情有些木然,这片地方的人都见惯了那些人欺负她,从来不管。
“我叫林鸥,我们刚搬过来,就住后面这栋楼。”
男孩大大的眼睛里蕴着担忧,他看了一眼周围还在虎视眈眈的小霸王们,索性直接牵住了她的手。
“你要去哪?我陪你。”
“去……给妈妈买酱油。”
“好,走吧。”
就在那一刻,荒芜已久的地方照进了一束阳光。
杨冬凌经常觉得是自己太倒霉,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所以将林鸥送到她身旁。
她本来是没有家的,那个地方是杨冬辰的家,不是她的。没有人在家里会因为多吃口饭被骂到抬不起头,没有人在家里会因为漏洗了一只碗被扇巴掌。
她在客厅拖地的时候,杨冬辰就要跑出来看电视,然后故意不抬脚,有一次她急了用拖把杆敲了一下他的腿,后来就被那个女人用拖把打了十来下。那个时候杨冬辰就站在旁边,她勉强忍着痛抬头,看见他在那里笑。所以那个女人是杨冬辰的妈妈,不是她的。
还好她有林鸥,她受伤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吃不饱饭的时候就跑上楼敲他们家的门。他会帮她抹药,给她拿吃的,用心疼的眼神看着她。他的爸爸妈妈也是特别好的人,总要留她吃饭,给她碗里夹很多肉。
那年她生日,那个家里果然没有一个人在乎,三口人在客厅其乐融融,她突然升起了一股怨恨,把手上没洗完的碗一丢,直接开门冲了出去。敲林鸥家门的时候她才感到害怕,那女人一定会追上来打她的,还好她很快被放了进去。
令她意外的是,那张方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蛋糕。
“你们家有人过生日吗?”
林鸥摇摇头,开始插蜡烛,他一边插,她一边数。
数到十二,他停了下来。
“冬凌,生日快乐。”
那年还有个生日礼物,是林鸥的学科笔记本,荧荧烛火下,他的神情很认真。
“冬凌,你必须好好学习,这样才可以摆脱那个家。”
她接过笔记本,忍不住去摸上面的署名。
“那你会和我一起吗?”
“会的,一直都会。”
就是这样,林鸥是上天给她的礼物。
进初中以后,她除了成绩变好以外,并没有其他改变,还是别人眼里的阴沉女,不爱交流,总是低着头。
林鸥不一样,他性格那么好,而且成绩长相俱佳,是年级里很多女生的暗恋对象。但是这么好的林鸥,只对她特别。这极大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被人羡慕的滋味。
“林鸥,你为什么总是给杨冬凌送东西,你是她什么人?”
终于有一天,有人这么问了。
在她隐秘的期盼中,他说:“我是她哥哥。”
这也没什么,只要他还对她好就可以,因为他是独属于她的礼物。
可是有一天,他喜欢上别的女孩了。
一个叫“虞晓”的女孩。
那个女孩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副清纯的样子,也不知道有几分是真的。
她的成绩很好,有好几次排名比林鸥还要高。会有这个原因吗?不管是不是,此后,她有了一个目标——超越虞晓。
可无论怎么努力,她总是进不了年级前五,虞晓却常常登上年级第一;她身边除了林鸥没有别的朋友,虞晓身边经常有男男女女围着,听说他们班的同学和老师都很喜欢她。
越是关注,越是不平,她既然已经拥有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要夺走林鸥呢?还是说,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平?
无论她怎么想,始终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于是她只能一边诘问,一边愤懑,一边继续这么过下去。
林鸥和他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也许在这个世界上,越是好人越要遭受磨难。林父是个善良的老师,对陌生人也能伸出援手,然后他在林鸥高考那一年被骗走好大一笔钱,还背上了贷款。
“冬凌,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益德吗?”
“嗯,我爸妈也希望我去的。”
她倒也没撒谎,本来那两人已经打算让她去厂里打工了,私下里还在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听她说要去的学校不仅不用学费,还能往家里拿钱,这才松口了。
“你机灵点,别整天木呆呆的,要是看见家里条件好的就主动点。”
那女人是这么说的。
不过无所谓,反正对那个所谓的家早就不留幻想了,她只是想和林鸥在一起。
在新的学校里,意外又遇见了虞晓,她们好像很有缘似的,是一个班,又是同一个寝室。
也是,听说她家里条件也不好。
再一次开始观察虞晓,她很快得出了一个令人快慰的结果——她在这里的人缘同样不怎么样。
毕竟,仅凭学习成绩和看似烂好人的性格,可拿不到这所学校的通行证。
她和她,终究还是一类人。
突然有一天,虞晓被几个女生找上了门。
是校园霸凌。她确信这个判断,第一反应是幸灾乐祸。看来命运的磨难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出于好奇心,几天后她在戴芙她们来找虞晓时跟了出去,没想到被发现了。
“啧啧,你是阴沟里的老鼠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
“你是不是……很羡慕她,所以想和她一样?”
“不,不是……”
“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选择,代替她,或者加入我们。”
“我选第二个!”
虽说是加入她们,可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霸凌而已。她扮演的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跑腿角色,随时会被随意取笑,好像一个毫无尊严的奴仆。
虞晓,你自己招来的麻烦,为什么要害我呢?
每天都被各种鄙夷和漠视折磨得几近崩溃,还好……有人比她过得更差。
虞晓,请你一定要持续不幸下去,这样,我才能继续在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活下去。
一个多月后,班里转进来一个叫陈妍琦的女生,来自国际班。
其他人议论纷纷,但是她认识这个人,知道她高一的时候追林鸥但是被拒绝了,现在大概还是不服输。
原来大小姐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呀?
她升起一点建立在优越之上的怜悯心。
课间,一堆人围着陈妍琦聊天,这在她看来无聊又谄媚。
“等一下,我男朋友好像来了。”
嗯?男朋友?看来也没那么有毅力,还是换了个目标,不过应该比不上林鸥吧。
她转过头,视野里出现的是熟悉的身影。
看错了?不,可能是来找我……
“很准时嘛,没让我等,陪我买点东西去。”
陈妍琦挽上他的手,他没有躲。
命运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继美貌和金钱之后还要赐予她爱情,却在剥夺我的亲情和友情后,还要毫不留情拿走我仅剩的东西。
她后来去问过林鸥,没有得到正面回答,不过根据多年来对他的了解,还有后面发生的一切,她已经拼凑出了答案。
又是因为虞晓。
虞晓的处境在几天内翻转。校内有名的公子哥靳原公开为她站台,还和她举止亲密,女生间又有陈妍琦为她牵线,连名声令人闻风丧胆的郭晟都要向她低头,这样一来,没人再会欺负她,反而有意去结交她。
她渐渐变得越来越优秀瞩目,参加了各种比赛,成为校级活动的御用主持人,竞选上了学习委员,又进入了学生会……
而她自己呢?依然每天为可能到来的消息而提心吊胆,影响了成绩。奖学金减少后,那个本该被叫做母亲的女人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说她白眼狼,不知道体恤家里多打点钱,她只好每天吃白粥和馒头。
什么啊,原来虞晓的磨难只不过是通往光明前路的试炼,是女主角故事里的一个小波折。
那样沉重的、看不见尽头的黑暗,最后只是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在脑中走完这段长长的回忆后,杨冬凌只觉得胸口被苦涩堵满。她刚才发出去的文字只截取了有关虞晓的部分,不可避免用上了个人情感浓重的词语,但她也不认为那全是自己的恶意揣测。
没有一点手段,怎么可能搭上靳原和封越那种人呢?
不知道会不会被解码,解码也好,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位校园女神的真面目不过是个水性杨花、趋炎附势的心机女。
不过她也仅仅这么想罢了,她可没有背景去承受公开这些以后要面临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偷偷把一切倾吐进这里。据说这个论坛的树洞是很私密的,可以当个纯粹的情绪垃圾桶。
杨冬凌正打算退出界面,这时,手机提示音冷不丁响起。
【你刚才说的事,可以再和我具体说说吗?】
一条新的回复,发布时间为——“刚刚”。